集束炸弹强劲的冲击波震碎了教堂内的每一扇窗子,吴言左手单手持枪,踏过脚下碎成一片彩虹的花窗碎片,动身寻找他的任务目标。
以吴言的战场经验,那只章鱼被一击炸死的可能性有七成以上。即使他侥幸生存下来,也绝无逃跑的可能。
等待他的,只会是一颗补枪的子弹。
吴言心情沉重,动作迟缓。机械心脏仿佛生出锈斑,每一下跳动都耗尽它毕生的气力。疲累的心脏也影响到了呼吸,他不得不频繁深吸气,缓解那种溺水一样的窒息感。
这也是我应得的。
吴言这样想。
我再一次,毁掉了一颗金子般的心。
“塞拉斯。”
他低声默念这个名字,愧疚感抓住他的胃,拧紧,他本人却期待这种感觉在身体里待得更久一些。
好像只要他承受的心理折磨够多,他对塞拉斯犯下的罪过就能更轻一些一样。
“启示”义眼被调节到了红外线视角。在这一专门探测体温的模式下,这只外星变温动物再也没有机会像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样,从吴言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一次,塞拉斯的对手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觉悟,将处刑他这个无辜者的油门一脚踩到了底。
遵循义眼的指示,吴言来到了墙角的一大片废墟面前。
大块的木板被吹飞到了这里,缝隙之间,隐约可见一具被包裹在破烂衣物里的无头“尸体”。
吴言举枪,瞄准,一双眼却眨个不停,全无他一贯的杀意。
按照吴言多年积累的经验,面对这种情况,他应该果断开枪,无论目标死活先补上几枪再说。
可是,在克图格亚直播中一枪烧瞎35万人的惨痛经验混合着对眼前人的愧疚感,让他完全失去了下手补刀的能力。
吴言一边在内心暗骂自己矫情,企图用自我鞭策的方式压抑愧疚感,另一边则试图转移自己过度集中的注意力,舒缓心理压力。
于是,他开始观察起眼前的无头“尸体”。
可吴言不曾想到,这或许是他在战场上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启示”义眼的成像功能非常强大,只需一眼,大量的有关这具“尸体”的信息就涌进了吴言的大脑。
见惯了各种悲惨尸体的前暴恐机动队队长本以为,他已经克服了恐惧尸体的本能。可他在一瞬间接收到的信息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具“尸体”的躯干粗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可若仔细观察皮肤纹路的走行,一条条拧结盘绕在一起的条索状组织就初见端倪。
诡异的非人感突然闯入吴言的大脑,让他有些心惊。
顺着躯干上条索纹路的走行向四肢看去,可以发现它们逐渐移行成了附带有吸盘的触手。它们的主人已经无力将它们编排成成形的肢体,只是隐约以肌肉的顺序错落着互相编织、缠绕,宛如一块新鲜复原的海百合化石。
最具有冲击力的画面还是来自于“头颅”的断茬。这些被炸断的触手表面上看是静止的一潭死水,可义眼传来的画面显示,无数细小的肉芽正在断面上疯狂蠕动。
电缆一样的束状组织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生命力跳出一段邪典群舞,不知是肌肉纤维死亡前的挣扎,还是修复组织拼尽全力的抢救。
细胞们细密的生长方式犹如祭祀仪式。在它们的舞蹈中,涌出蓝色血液的血管被收紧,敞开的断端荷包一样向内翻去。海洋生物的诡秘感偏偏强加在了类人的躯体上,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怪物”。
密集恐惧症和恐怖谷效应一齐袭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吴言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枪。恐惧自脚底升起,对他原本就陷入脆弱状态的心灵进行了一次有效打击。
忘记了补枪,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黏滑的感觉从左臂上传来。
转动视野,一条触手死死攀上了他的手臂,如同一条意图绞杀的蛇。
阴影从头顶降下,因为恐惧而反应迟缓的大脑下意识命令吴言抬头望去——
他生生被逼着近距离观摩了一次“血肉重组”。
灵敏的义眼成为了这次精神攻击的最强共犯。
过强的精神创伤让吴言的大脑直接删除了那段具体过程,他只记得一阵触手的挪移之后,那冒着蓝血的头颅断端上又长出了一颗人头。
雪白的长发、雪白的睫毛、没有血色的皮肤和湛蓝的双瞳。
那张脸拥有吴言见过最明艳大气的五官,皮相堪比那位在法庭上因美脱罪的芙丽涅,撑起面庞的骨相又完美如投石战胜巨人的少年大卫。
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表情的美丽面庞低垂双目,如同一尊洁白大理石雕刻的圣母塑像,周身散发出怜悯与慈悲的气质。
窥伺古神的恐惧感后,面对这张神明一般的脸,莫大的安心感席卷了吴言的身体。
他开始理解那些信徒的狂喜,因为现在,病态扭曲的幸福感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泉涌而出。
SAN值刚达到此生最低点,又过山车一样撞见了救赎一般的东西,最坚定的意志也会产生动摇,折服于人性中的本能。
可他没想到的是,从那接触他左臂的触手上,却传来了一种非常不妙的情绪。
不带任何表情的塞拉斯出奇愤怒。
这次外人看来神圣万分的变身,对塞拉斯而言,绝非刻意为之。他只是需要一张质问对手的嘴,和一双重构视野的眼睛,于是随意在潜意识里组装了一张最令他感到舒适的脸,便于他使用人脸表达和沟通的功用。
至于那圣洁的纯白色,也只不过是塞拉斯忘记合成黑色素之后的巧合产物而已。
与目前他的满腔怒火和委屈比起来,这些细枝末节根本微不足道。
被背叛了?
说不上。
对方没说过谎话。
被小看了?
倒也不至于。
吴言还是非常重视他的。
塞拉斯愤怒的原因,究其根本是一种被戏耍玩弄的感觉。
为什么?偏偏要在给予自己最默契的相互理解之后,又残忍的、猝不及防地夺走它呢?
吴言向他释放出了来自蓝星的最初的一份善意,这种白月光似的初印象在他的冒险过程中一点点被加强,在教堂和谈的时候达到顶峰。
塞拉斯差点以为自己能在异星找到知己。
向前一步,却骤然被打入谷底!
若不是触手神经丰富反应迅速,这一击甚至要将他真正意义上地打入地狱!
拟态者一族最注重灵魂,一族的科技树都点在了灵魂飞升这条道路上。对塞拉斯而言,心是最宝贵重要的东西,可以被伤害、被忽视,但绝不能被玩弄。
因为这是赤裸裸的侮辱!对他们一族读心能力最直白的嘲笑。
塞拉斯根本顾不上与吴言换位思考,他受够了身为强者身怀实力却要去迁就人类这种个体实力普遍不怎么样的弱势种族。根深蒂固刻在骨子的族群文化激发了最原始的情绪反应,彻底点燃了他的进攻机制。
要不然干脆杀了他吧?
幻想复仇的爽快感为怒火的焚烧火上浇油,更美妙的是,碍事的良心已经沉睡在不知名的某处脑区,不会用任何警告和痛感打扰这次报复。
触手缠上义肢,化作细线钻入接头的缝隙。
面前的对手出于某种他不甚理解的原因,僵在了原地,直到塞拉斯用学到的“缴械”技能卸掉了他持枪的左臂,才如梦方醒挣扎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失去了防身枪械的吴言蜷起右腿,想要给塞拉斯一记有力的蹬踢。
有足够时间在他身上谋篇布局的触手却先他一步,迅速探入腿部的义肢接头,完美无伤地拆下那强劲的义肢。
身前的人类站立不稳,他便怀着满腔的仇恨,像拥抱恋人一样,用数量已经残缺的手臂触手包裹住了对手的身体,提供支撑力帮助吴言勉强用一条腿保持平衡。
顺便,塞拉斯找到对方背部的原生皮肤,触手中隐藏的麻醉剂和镇静剂一齐露头,缓慢又温柔地刺了进去。
针头刺进身体的一瞬痛感令怀中的人类一阵颤抖,恐惧感、焦急感、困惑感混合着塞拉斯目前还不甚理解的情绪一同传进连接二人的触手,吸引着他做出一些更过分的事。
【那是什么?刺?毒液?】
【头脑在发昏,要做些什么……】
根据吴言的体重调整过的麻药如计划一般进入了他身体,局势尽在掌控的控制感令塞拉斯兴奋无比。孩童般天真残忍的想法涌进他的大脑,为他提供了无数报复对手的创意。
对吴言而言十分糟糕的事实是,这些创意中包含有非常严谨的医学知识。
能够像把玩手术刀一样肆意操/弄他的生死。
是的,对于热爱自己职业如生命的塞拉斯而言,医学思维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在宇宙行医的过程中,每当他丢掉良心采用最激进的医术治疗患者之后,都会收获非常多的投诉,但最后,拥有强大法务部门的医院总能以“治疗有效、未引发医疗事故”为理由,帮他处理掉这些“小小的”医患沟通问题。
现下,塞拉斯正处在类似的状态下,打定主意要把医术用在战斗之中。
违规,但肯定有效。
四条义肢只剩最后一条腿的吴言用尽全身的力气,扭转腰身想要将自己甩上塞拉斯人形的躯干,用义肢的重量最后扭转局势。
可惜,在触手接触的前提下,他的任何想法都会被提前预知。
不做不休的塞拉斯卸下了吴言最后一条腿。
望着眼前失去四肢,回归本相,像虫子一样试图翻身爬行的对手,塞拉斯心中的怒火平息了大半。
但事情还没完。
他既愤怒于吴言对自己心灵的玩弄,也愤怒于自己的不设防和天真。
接下来,他要好好探索一下这个人类的身体,挖掘出他的记忆。
最好杜绝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和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