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精神病,其实并不是一个专业的医学名词,只是一种通俗的叫法。
在塞拉斯翻阅过的的教科书和论文里,将这种疾病划分到了精神障碍的条目之下。
全称:“植入体相关性焦虑障碍”。
植入体——也就是义体——是人工合成的异物,一旦安装在人类的身体上,就会不断和身体发生物质交换。
多余的金属离子会飘荡在血液里,逐步腐蚀全身的神经。
有害的过敏源持续不断地接触人体,久而久之就会破坏免疫力。
更不要提那些广泛用于工业制品的重金属。它们缓慢沉积在肝、肾、肠、脾,沉积在大脑里,一点一点地侵蚀人的心智。
曾经,古罗马贵族就因为广泛的铅中毒陷入了群体的疯狂。如今,人类技术几经迭代却还是犯下同样的错误。
义体的硬件已经足够有害,内置的软件更是为病情火上浇油。
义眼上会传来过量的图像信息,不断跳出的提示窗口就像关不掉的手机,用24小时不停歇的光污染摧残神经细胞。
如果没有充值大公司的会员,人工耳蜗一旦联网就会定时播报各种广告,在长此以往的轰炸中,幻听、神经衰弱的例子比比皆是。
四肢义体威力强大,但使用时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自身。各大公司加班严重,非战斗员工平均要求每天15小时以上的连续注意力集中,持续的疲劳无疑会损害大脑,扭曲记忆。
种种摧残之下,挣到的钱还不一定能支付明天的账单。日复一日遭受折磨,却依然看不见未来的希望。未央城的居民一旦落入到这样的境地,焦虑的情绪便会在内心肆意滋生。
直至发展成无法根除的顽疾,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发病时,被消磨掉的人性让患者再也无法顾及别人。研究显示,负荷过重的大脑会进入一种放纵的“醉驾”状态,无法识别幻听和幻视,从而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
最终,他们普遍会表现出“感觉过敏”和躁狂,视周遭的一切动静为威胁,发动无差别的攻击。
维伦给塞拉斯的全息平板内,有一段珍贵的颅内录音,记录了一位赛博精神病患者发病的内心历程。塞拉斯出于好奇听了一下,那种狂躁的感觉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悸。
【那个闪光的东西难道是枪?】
【杀了他!杀了他!】
【我没有听错?远处有警报声?】
【开枪!逃跑!】
【为什么死人还能开口说话?】
【补枪!补枪!】
【哈哈,天使在唱赞美诗!神父在弹《欢乐颂》!荣光!喜乐!我终于等来了属于我的阶梯……】
一声穿脑而过的枪声响起,丧钟一般宣告了这段简短录音的终结。
总之,在社会-生理-心理因素的多重交织之下,赛博精神病成为了一种比胰腺癌更致命的绝症。
这就是为什么,吴言所在的暴恐机动队,退休年龄是30岁。
这也是为什么,维伦对贫民区赛博精神病患者的治疗手段,过半采用了直接击毙。
现下,吴言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状态,造成了和赛博疯子类似的巨大破坏。
但是,发病过程中,他并没有直接伤及其他人的性命。
这既有可能是不典型的赛博精神病的临床表现,也有可能另有病因。
对他的诊断将直接影响后续的治疗,塞拉斯的诊断必须慎之又慎。
是绝症?
还是暂时的症状?
在和莉莉丝对峙的过程中,塞拉斯一直在分神思考。
万幸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短暂观察,他排除了“赛博精神病”这一诊断。
真正的赛博精神病面对巨大的声响,会像应激的猫咪一样到处乱窜。
方才,从高架桥上跌落的路灯架打坏了一大片电线,呲呲作响的电弧发出尖锐的爆裂声,是最能激发赛博精神病攻击行为的声音之一。
可吴言队长对这一切噪声置若罔闻,反而在原地站定,好像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体态略带脱力,完全没有赛博精神病不知疲倦的那股疯劲。
于是,塞拉斯大胆开枪,用枪声这种更加刺激的声音做了测试,证实了他的判断。
吴言听到枪声,连看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反而径直跑向了反方向,朝着主城区避险逃离。
这不仅意味着他没有进入“感觉过敏”的状态,还说明他保有了一定的神智。
塞拉斯松了一口气。
还有得治。
随后,为了避免目标脱离视野,他赶紧动身,跟着追了上去。
*
不得不说,塞拉斯的猜测完全正确,吴言确实恢复了一定的神智。
身为大公司的专业雇员,吴言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养成了许多好习惯。
比如,定期看心理医生,下调个人素质,放纵自己骂人。
比如,常备紧急状态下自动注射的镇静药物和免疫抑制剂。
再比如,学会做一些基本的“小手术”。
这三个习惯在这次的发狂中救了他一命,缺一不可。
首先起作用的,是自动注射的镇静剂。
这一设备内置在他的皮肤义体内,一旦检测到他的精神亢奋超过一定的阈值,就会自动注药,强行拉他一把。
随后,恢复了一定的意识的吴言当机立断,拔出战术小刀,精准地将刀尖插进了颈侧的芯片插槽。
这个粗暴的“小手术”切断了“犬牙”芯片传输电子信号的通路,阻止了病毒进一步蔓延。
最后,他放任自己不体面地发疯,发泄掉那股迟迟不散的暴戾之气。
狼狈,但有效。
“根据我们的评估,您的症状是典型的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
身着酒红色西装的心理医生坐在柔软的皮椅上,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礼貌,在吴言的记忆中闪回。
“这个病在你们的职业中很普遍,最容易对工作造成困扰的症状包括:记忆闪回、创伤重复体验、应激性回避、麻木状态、激惹行为等。”
“睡眠障碍、抑郁心境、注意力不集中等一般症状可以用药压制,反而不是很大的问题。”
“我的个人建议是,您依然适合从事您原本的工作,您的人性指数高的有些令我惊讶。”这位心理医生的目光被镜片反光遮挡,透露出一种冰冷的精明,“推荐您购买一款能自动注射镇静剂的皮肤,一年的保养维修费用只需2万欧。”
“关键时候,也许可以保命哦。”
吴言用剩下的左臂和下肢疯狂打砸周围的一切,疼痛从义肢传导到骨骼,电钻一样钻进大脑,强迫这可怜的器官疯狂分泌多巴胺来将疼痛转化为快/感。
生理性的恋/痛机制麻痹了他战栗的神经,用一种自/毁的方式内部消化掉了他的破坏欲望。
期间,PTSD的闪回症状不断涌现在他的脑海,愧疚、恐惧、愤怒等情绪轮番上阵。虽然痛苦,却能压过“犬牙”病毒的荼毒,是好转的迹象。
吴言看见自己新人时期曾经的队长再次在眼前被劈成两半、听见第一次合作就殒命的黑客搭档高喊“救我!”。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某位队员出任务前的笑脸,任务将要结束时却换上了一副发病的疯态。
他一拳砸向面前的路灯架,就像当初他一拳砸烂那个发疯队员的头颅一样。
血/肉飞溅,弄脏了他大半个身子。
三名其他公司的安保人员向他挥手致谢,转头却被克图格亚烧成焦/尸。这样新鲜的痛苦迫使他闭上双眼,缓和飙升的肾上腺素。
再次睁开眼睛,拳头上沾上的人类血肉重新变回了路灯柱上的石灰渣土,他的心情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疲惫如潮水一般漫进他的身体,顾不上调查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他凭借本能转头走向了家的方向。
从事暴恐机动队这个暴利行业多年,吴言在未央城的主城区购置有一套还算体面的住宅。
现在的他不想再做什么深谋远虑,只想要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666号公路包绕着的主城区内,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天使目击事件”遭灾的范围太过宽广,主城的居民们都忙于自救。比吴言还要狼狈的例子比比皆是,相较之下,也就没人关心和注意这个把自己搞得满身是伤的战斗人员了。
创伤小组的急救车辆来往频繁,人们嘶喊着,争吵着,为了争取有限的急救资源相互撕咬。私立医院的电话被打爆,有些破败的居民楼内不断传来崩溃者的哭喊声和哀求声。
由安保人员家人朋友自发组成的游行队伍举着示威的立牌,用整齐划一的口号表达自己的愤懑。
“关停直播网站!彻底讨伐教团!”
“问责公司高层!处刑克图格亚!”
这混杂着血泪的民众之声打动了越来越多的城市居民。有些自知无法获救的受灾居民也自发加入其中,呐喊着控诉医疗资源的不公。
讽刺的是,以往镇压这些游行示威人群的,就是基层的安保人员。如今安保人员的队伍死伤过半,这支队伍也就一路畅通无阻。
人流从闪烁着霓虹灯的小巷中汇聚到主路,逐渐壮大的队伍初具江河之势,潮水一般涌向各个公司的大楼。
吴言被人群裹挟,一步一顿地行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用有些失灵的感官接收这些杂乱的信息。
疲劳的大脑将震耳欲聋的示威声都一股脑地归类为了白噪音,以至于差点错过一通专门打给吴言的电话。
点开全息手环,5级保密电话再一次出现在了吴言的眼前。
他眨眨眼,等待电话铃声再响了三下,终于下定决心点击了接通。
熟悉的、沙哑的、带着嘲讽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没有在吴言内心激起一丝水花。
“吴队长,您能活着从666号公路上回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看来您的实力非常雄厚啊,在这里先向你道一声‘恭喜’。”
吴言没有回话,而是偏离人流贴近一面建筑物的墙壁,静静站定等待这个生物技术公司高层的接着说下去。
“不知道你有没有查看网络上的信息,现在看来,您所自豪的名气,好像有些动摇呢。”
“不过,我们公司从来不会拒绝真正的人才。只要您点头,生物技术公司的大门依然会向您敞开。”
我的名气?
吴言渐渐回过味来。
确实,回想一下克图格亚的直播内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全世界面前被构陷成了代言人的帮凶。
不用翻看互联网上的信息,他也能想象自己的名声究竟遭遇了怎样的打击。
为什么我明明打赢了每一场战役,却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呢?
老东家科瑞拉已经不可能回去了,生物技术公司则“雪中送炭”抛来了橄榄枝。想起几个小时前他还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个老油条的邀请,吴言就感到无比荒诞。
这就是现实世界吗?真是魔幻。
各大势力博弈的过程中,他身上的那点清高傲骨和个人尊严,完全沦落为了一个笑话。
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反而笑了出来。
“呵,生物技术还真是慷慨,事已至此,吴某人也就敬谢不如从命了。”
“不过我知道你们的性子。”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少整那些客套的。”
“这次跳槽还有什么连带条件,一并告诉我吧。”
“吴先生果然爽快。”得到了满意的结果,电话里的人语速都快了起来,“跳槽一切好说,并没有什么连带条件。”
“只是,有一件事关您的高徒的事情,还需要您亲自确认一下。”
“梓蒙先生,遵照您的命令同克图格亚展开了英勇搏斗,成功戳瞎了这位代言人的一只眼睛。”
“但梓蒙本人却被烧伤,面积高达40%,被送往了我们公司旗下的私立医院抢救。”
“什么?”听闻这个消息,吴言立刻清醒了起来。
他连忙打开工作群,里面的照片和通知无一不在告诉他,电话那头的人说的是真的。
“你也知道,现在的医疗资源很紧俏的。我们给他开通了优先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