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斯追随着震动亲身赶去的贫民区编号37,是一处地势低洼,基建极差的街区。为了保证道路的正常通行,也为了隔离城市内苟活的贫民区下等人,位于这一带的666号公路路段被特意修建成了高架桥。
三四十米的钢筋混凝土柱拔地而起,基底深入几十米的地下,托举起这座城市内日夜不息的庞大车流。
可是,就在这一排预埋钢筋铁骨的巨人身躯上,突兀地出现了数个新鲜的伤口。灰色的坚实混凝土碎成数块,勉强在承重应力的作用下挤压在一起,高架桥墩内里的钢筋骨架清晰可见,仿佛被炮弹击中一般弯折在了一起。
塞拉斯缩起猫瞳仔细观察,还能看见细簌的混凝土粉末随着震动不断掉落,在错落的混凝土石堆上形成一座座微型瀑布。
见到此情此景,他知趣地找到一处开阔的房顶,藏身于杂物堆后。这里既能方便地在高点观察局势,也能尽可能地隐藏自身。
“轰!”
一声巨响的催促下,他探出双眼寻找始作俑者。
只见666号公路上的路灯架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连倒一片。次第倒下的路灯激起滚滚烟尘,直到最后的一架路灯歪倒的方向偏了一点才消停。
这些路灯架直接从高架桥上栽倒下来,连带着底座下的水泥沥青一并撬起,在下落过程中还破坏了贫民区居民私自拉的电线网,造成了大片的断电。
钢铁铸造的支架轰然落地,零落的石块落地声断断续续。架设混乱的电线缠成一团,呲出一片吵闹的火花。
伴随着这些破坏声的还有一声声凶狠的咒骂。塞拉斯循声望去,一个颇有些狼狈的身影出现在了被破坏的路灯架头端。
他站得很高,离塞拉斯很有些距离,叫人没法看清许多身体细节。但对身形体态极其敏感的外星章鱼只需一眼,一种熟悉的感觉令他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
吴言?是他?他怎么在这里?
难道说这些被破坏的基础设施,都是出自他的拳头?
他在跟什么人战斗吗?
塞拉斯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明显的肉搏痕迹。
那么,难道是突发赛博精神病?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一方面,面对自己曾经欣赏过的人类精英,他有些担心对方的处境。
另一方面,他和对方毕竟相互了解甚少,塞拉斯还是更担心自己的安危。
这样强大的战力,一旦开始发疯,造成的后果估计不亚于一场小型天灾。若是情况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
塞拉斯当下最稳妥的做法,是任由吴言发疯,静观其变。遇到机会再从中牟利,而一旦观察到事态不对就绕路远离。
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对于塞拉斯而言,吴言身上还存在一个谜团。
那就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自己最初的梦中。
那时候,塞拉斯尚未穿越。身为一个宇宙公民,他根本就不认识人类这个种族,对蓝星的文化更是闻所未闻。
塞拉斯无比好奇,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梦见了这个如此具体的人。
拥有四条义肢,和一颗钢铁之心。
要是能弄清楚这个问题,绝对能让他的回家进度条向前迈进一大截。
如果我能搞到这个梦中人的记忆……
或许……
塞拉斯不禁这样想到。
虽然,他也明白,事情很有可能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吴言也有可能是无辜的受害者,他的记忆里不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塞拉斯手里的线索实在有限,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寻找有用的信息。
必须和他谈谈。
做不成朋友,也要澄清误会!
有了确切的目标,塞拉斯此时充满了决心!
他再次清点了一下手里的麻醉剂和镇静剂,在心里默默估算吴言剩下的体重。
由于麻醉剂的用量和体重相关,而吴言的四肢已经被全部替换成了钢铁义肢,不能计算在体重之内,所以塞拉斯需要提前减量,避免引发麻醉过量的风险。
顺便,他也静静观察着吴言的下一步行动,便于他对现下的状况下一个确切的诊断。
就在这时,原本由小十五负责的神经通路上突然传来一段令人迷惑的画面。
这段画面是第一视角,但塞拉斯的主脑却处在旁观的状态,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观看某个第一人称视角游戏CG的错觉。
雍容华贵,烟雾缭绕,熏香逼人的珠帘帐篷内,一位身着异域纱裙、遮住面庞的占卜师已经完成了一副塔罗牌的洗牌。这位占卜师用一双装饰有海纳手绘的精致双手,熟练地切了最后一次牌,优雅地递送到塞拉斯的面前,等待他的抽牌。
塞拉斯命令小十五不要轻举妄动,可他的副脑却好像不听使唤一样,在身临其境的幻境中伸出触手放在了牌堆顶部。
“等等,这是在占卜什么?”
见副脑失控,塞拉斯有些着急,干脆出言阻止。
听闻不和谐的巨大动静,小十五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随着幻境对它的控制力减弱,这个不成熟的系统终于得空执行主脑发布的任务,以一种冒失的姿态抽回了触手。
慌乱之中,触手打翻了牌堆,二十二张大阿卡那塔罗牌散落一地。
诡谲的是,这一堆凌乱的牌中,只有两张卡牌被翻到了正面朝上。
一张是正位的“塔”。
另一张是正位的“倒吊人”。
幻境中的占卜师嘴角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这个代表不悦的动作被旁观的塞拉斯主脑看得一清二楚。
身为一名对身体的控制力登峰造极的外科医生,他当机立断回溯神经信号,企图抓住这名占卜师的尾巴。
可对方的反应显然也没有那么迟钝。
没等塞拉斯自检完神经回路,这种精神控制的力量便迅速抽身离去,不留一丝痕迹。
“克苏鲁……”
一个空灵的声音从另一个副脑中传来,这一副脑属于塞拉斯的第8条触手。
有了应对经验的塞拉斯不再犹豫,遵循自己的第一感觉即刻掏枪,精准指中了不知何时瞬移到他身旁的莉莉丝。
“这位同僚,你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面对枪/支的威胁,莉莉丝依然一副处变不惊的表情。她垂下两片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用飘忽的眼神漫不经心地观察起指着自己的这把武器。
“你大可不必在我们面前谎称自己为‘同僚’。”
“所有的代言人都知道,你是个冒牌货。”
听闻这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塞拉斯反倒放心了几分。不光是因为得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更是因为眼前这个代言人的态度。
她愿意聊天,而不是一味进攻,这意味着他们之间有周旋的余地。
于是,不等这位代言人再次开口,他直接采取了更加激进的策略。
“那又如何?在你们的官方网站上还展示有我的视频,我们怎么不算一种‘同僚’呢?”
“还有,你最好先回答我的问题,免得我浪费一颗子弹。”
莉莉丝闻言,罔顾塞拉斯的放在扳机上的触手,抬眼望向吴言的方向。
“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你瞧,那位前暴恐机动队长被黑客攻击,犯了无可救药的赛博精神病。”
“你在直播中宣传自己能治愈这种疾病,所以……”
她转过身来,空洞的双眼毫无畏惧地同塞拉斯对视。
“你若能帮我搞定这个患者,我就能帮你摆脱那些苍蝇一样的追兵。”
莉莉丝直直的目光往往会令普通人类胆寒,但是几秒钟的眼神交锋之后,她却从塞拉斯的脸上看见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惊讶迫使她心虚地眨了一下眼睛,可她却没想到,这一点点的让步会让她兵败如山倒。
塞拉斯变化出的猫脸上咧开了一个直达耳根的笑容,吸盘伪装的细密牙齿从豁口处暴露出来,和童话故事里的柴郡猫别无二致。
“这位小姐,你好像搞错了什么。”
“你岂止是想搞定那个队长。”
“你分明还想搞定我。”
莉莉丝闻言,沉默不语。
“方才的幻象,绝对是你施展的某种神迹。”
“我想,你应该十分擅长利用幻境控制他人的行动,从而实现自己的目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能力有个弱点,那就是一次性只能控制一个意识……”
“但是如你所见,在下拥有非常多的独立大脑,每一个都有一定的自主性。”
“你奈何不了我,所以只能出面和谈。”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塞拉斯更改了一下猫的表情肌,一双猫眼笑成了两轮弯月。这个表情是现实中的猫做不出来的,恐怖谷效应之下,令塞拉斯身上的诡异感更上一层。
“不要再装出一副平等交易的态度了,我想你应该明白,谈判的主动权在我。”
说出上面这段话的时候,塞拉斯其实也有赌的成分。毕竟,他只和这位代言人交手过一回合,完全料不到对方能有什么底牌。
但从对方的表现来看,她也不甚了解自己,这给了他虚张声势的空间。
越是相互试探的时候,越需要表现得有底气。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莉莉丝攥紧拳头,修长的指甲扣进了掌心的肉里。
“韩希先生,稍安勿躁。”她强装镇定,“你误会了,这不是一场谈判,只是合作的邀请而已。”
“你瞧,那位吴言队长这样犯病,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连暴恐机动队都要花大力气搞定的赛博精神病,正是你露一手的舞台,我可以帮你拍摄神迹,事成之后也能带你去见其他代言人,甚至去见三柱……”
“嘭”
没等她说完,塞拉斯就扣动了扳机。
宣告了这次谈判的破裂。
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的话中依然存在一个谎言。
次要的原因,则是因为这位代言人的态度转变得还不够大,完全不能令他满意,消耗掉了他最后的耐心。
莉莉丝一如既往地迅速,在子弹飞行的间隙就发动瞬移,躲开了这颗子弹。
面对这样灵活的身段,塞拉斯并不感到意外。这位代言人小姐当初就是突然瞬移来到他身边的,现在会用瞬移躲避子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一开始就没指望能用子弹打中她。
塞拉斯主要的反制手段,是自己敏感的触手。凭借生物感应,他可以在方圆十米之内感知到这位代言人的位置。
这段距离对于他的反应力而言绰绰有余。因此,塞拉斯完全不慌。
更加嚣张的是,开完这枪之后,他干脆直接变作人形,非常大胆地直视吴言的方向,完全不担心这一声枪响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知道你在哪里。”他提高声调,向着那位女性代言人大胆喊话,“明知自己身处劣势,却还试图欺骗一个医生,真是态度恶劣。”
“再加上我也在你的猎物名单上,我们之间根本没得谈。”
“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莉莉丝没有回话,只是略作停顿,便离开了塞拉斯的感觉范围。
她用这一行为承认了自己的谎言,选择了体面地甘拜下风。
因为,塞拉斯和莉莉丝都对一个事实心知肚明。
吴言的症状和表现,根本不是“赛博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