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还未亮，我就被师父叫起床，换了当地人的服装，随她和聂将军骑马往城外而去。
城外有条河叫金鸡河，城郊有座凤溪山，山上的泉眼是金鸡河源头。我们沿着凤溪山脚下的河路而走，只见河床越来越宽，但水流甚少，好多地方的河底都裸露着。
聂将军对我解释道，此时乃是旱季，雨季时金鸡河汇合了雨水和倒灌的清水江江水，蔚为壮观。
我点头。此时已经离不韦县城门七八里距离，只见河床旁有一全身玄衣、头戴斗笠的大汉在马上候着我们，正是褚将军。
褚将军与我们一点头，并辔而行。今日两位将军并无半句玩笑，沉默寡言。我满心想问一句我们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可看师父和两位将军都一脸肃穆，也就知趣地把住了嘴。
再行半里，路上开始渐渐有了行人。说也奇怪，此处离不韦县和临县都相距甚远，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可我们越走，遇到的人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
这些人都是青壮年男子，年龄在二十、三十多岁，都是百姓打扮，有的骑着马，有的挑着担，路过我们时，总会对聂、褚两位将军颔一颔首，却也并不打招呼，匆匆而过。一会儿工夫，这样越过我们的，竟有二三十人了。
我真是越来越猜不透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在这时，聂将军一勒马缰，问褚将军：“前面是凉村了吧？”
褚将军答道：“正是。”
我顺着他俩的视线望去，发现那是一个汉式的村落。这一路入不韦，所见的皆是南国建筑，多为竹制吊脚楼，可这个凉村，却一望可知是正宗的汉风。
聂将军又问：“村里还有人吗？”
褚将军举手眺望，半晌答：“看似没人了。”
他俩这番对话也让我加倍纳闷。这南国地界怎么出现了一个汉式村落？又为什么里面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还有这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为什么都认识聂褚两位将军？
谜底终于在进入一片密林后揭晓。这是一个长满热带植物的密林，遮天蔽日，金鸡河从中穿过。若不是有聂褚两位将军带路，我和师父绝不敢贸然闯入这样的异域丛林。
在密林深处，金鸡河河床陡然变宽，形成了一片洼地，洼地中仅有及踝水流，而现在其中整整齐齐列着几百个人。
这几百个人都是男人，精壮有力，双眼闪动着信念，炯炯生辉。其中有约百人牵着马，马也是高大彪悍，一望可知是良驹。
在河床两旁还有数百妇孺，都默默无声，几百双眼睛盯紧了我们。
我被这出人意料的壮观场面镇住了，不知不觉住下马来。聂褚两位将军跳下马来，聂将军向前几步，对河床上下的几百号人喊道：“红忠军魂，与天地齐！”
一时间群情激奋，几百条喉咙一齐放声大喊：“红忠军魂，与天地齐！红忠军魂，与天地齐！红忠军魂，与天地齐！”声音响彻天宇，惊得林鸟四散，走兽哀鸣，还好此处离人烟甚远，不会被外人听见。
原来这就是红忠军。真没想到，在这个被大汉视为蛮荒之地的哀牢之地，居然藏着这样一支汉人的军队。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形成、藏匿起来的呢？
褚将军也上前道：“将士们，今天，主母来看望你们了！你们中还没有人见过主母，可你们的祖先见过，你们祖先的祖先，更是在遥远的战争中亲眼见过她和霸王双双遇难！”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支红忠军不是像聂褚两位大将军一样，是从历史中穿越而来的前朝人？可我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无极花不可能供那么多人食用，况且亥下之战中也不可能幸存这么多将士。
师父跳下马，站到河床上方，正对着下面的几百个人。她的面孔放着光，一袭红裙在风中猎猎飘扬，宛若红旗。
我发现，自从入夷，不，自从对我吐露心事之后，师父就脱去了素来的白色衣裙，改为只着红色。
她在我眼中，也和白驹谷初见再见、泰山北麓相依为命之时的形象有些出入。曾经，她在我心中是清净无争的象征，如今我却明白了，她不光要争，而且所谋者大。
师父一张面孔一张面孔地环顾着将士们和他们的家人，就像看着一个个珍爱的孩子。那些将士和妇孺的面孔，也随着她的视线被一张张点亮。在他们的眼里，师父就是一面红旗，一面绝美且决绝的红旗。
师父开口了，她没有叫他们“将士们”，她深情地说：“孩子们！”
“孩子们！你们都长大了！一百年前，我走遍千山万水找到你们的祖先，他们都是效忠霸王，曾为了霸王浴血奋战之人。他们高贵的血液，一代代流传在你们的身上。他们的红忠军魂，也流传到你们的身上。你们的使命，就像你们身边的乌骓马一样，注定为了复国而存在；你们的灵魂，也将和高贵的帝国一样不朽。霸王的英灵等待着你们，像他那样的人，不会被轻易遗忘，不该被轻易遗忘！”
“为霸王而战！”河床里的士气被师父的话点燃了，整个丛林虽然有树木遮蔽，却仿佛灼热得快要燃烧。
我懂了。这是一支属于霸王的军队，他虽然已经死了一百多年，可这里流淌着他的魂魄，不离不弃，不散不淡。一百年间，连被从乌江中救起的乌骓马，都被精心地配种、繁衍，传递子嗣；更不要说这支由忠良后代组成的军队。
后来我才知道，凉村是由当年武帝修筑南夷道之时的工匠留在当地形成的一个汉族村落。这些工匠在修筑完成之后，纷纷自愿表示想在当地安家，武帝也就准了，拨了当地的一块地方，让他们建了凉村。
武帝一定不会想到，这是红忠军精心为自己打造的大本营。这里的几百号人繁衍子嗣、终日秘密习武练兵，连这里的马和狗都只为了一个使命而活着。他们是复仇的黑天使。
为何我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