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默默,不知言语。狐狸这“孤儿”身世早已传遍全村,于是甚少有人故意问起她亲人,毕竟“伤口上撒盐”,非常人所为。
狐狸倒很自然,继续饮酒。当时当日,她已经尽力还恩于母,自己出生即开灵智,实乃上天恩赐,自此之后一刻不敢懈怠,日日勤恳修炼,只盼有所造化,早日得道成仙。
大约是一路往前跑,什么口腹之欲、母女深情,统统抛诸脑后。
她喝空杯中酒,忽然一顿,看众人停著止语,奇道:“你们吃饱了?”
“没有没有。”梁延连忙说着,众人方如梦初醒,接连动筷倒酒。
狐狸口中残留甜味,忽而觉得不如米酒辛辣,于是伸手拿过半瓶米酒,倒在杯中。
啄一口酒,狐狸慨然,这凡人随便做些东西来,便如此好吃,甚合胃口。于是夹菜饮酒,十分自在。
却看一边小桃,瞧她好几眼,斟酌之后,还是咽下话语。
酒过三巡,宴席渐渐过半,林婆婆站起来,杜衡连忙起身搀扶,只听她道:“你们继续吃,我得回去睡一会。”
“娘,您喝了米酒,我煮点醒酒汤,喝了再睡吧?”杜衡说。
林婆婆摆了摆手,“不妨事,衡哥你继续吃。”
“你娘的酒量好着呢!”苗奶奶大笑,“这三五盅米酒下肚,还不如几杯茶来得厉害。”
杜衡嘿嘿笑了,他一样吃了几杯酒,现在两颊酡红,再看林婆婆,却面无变化,毫无醉意。
“那娘,我扶你回去睡。”杜衡搀着林婆婆,小心离去。
杜爷爷喝着酒,他爽朗道:“秋心,你现在的酒量,怕能比得上林婆婆年轻时了!”
“害,今天高兴,米酒又好喝的很,这才多喝了几杯,怎么比得上婆婆?”姜娘子举酒笑道,同杜村长遥遥相对,各饮一杯。
“今天天气真好,又暖和又舒服。”苗苓眯着眼望一望太阳。
“是很好,可以赶上放风筝啦!”小桃直起身子,春风拂动,扫过她碎发。
狐狸没放过风筝,于是有兴趣,歪歪脑袋,正要说话,只听身边贺清来道:“那我们明天一起做新风筝,好不好?”
“好!我们各自分工!”小桃兴奋答应,“清来哥,你编骨架行不行?”
贺清来点头,苗苓含笑:“那我负责在纸鸢上画画?”
“我来裁纸、搓风筝线。”张芮笑盈盈说。
“好!就这么办!”
众人拍板,不多时,桌上饭菜吃得干净,只剩下一点三鲜汤,梁延道:“我把汤喝了!”
孩子们相继起身,收拾碗筷,宝珠在苏小娘子怀里打了个哈欠,陈平康轻声道:“你带宝珠回去午睡,我在这里帮忙洗刷。”
宝珠倒在母亲肩窝,懒懒地合上眼皮。
苏小娘子从院中经过,收拾碗筷的、搬动桌椅的,打水烧水的,一时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赶走了宝珠的瞌睡。
等苏小娘子抱着女儿消失在视野中,众人才大胆动作,邓进道:“多烧点热水,兑一兑好洗刷。”
姜娘子已经率先分出木盆来,倾倒净水,狐狸往水缸里看了,只剩下一底儿清水,木桶就在手边,她几乎没做什么事,于是默默提起。
贺清来瞧见她动作,走来道:“我和衣衣去打水。”
“爹,你快回去睡吧,别忙了。”郑云霞笑吟吟,旁人附和,杜村长同苗奶奶便离去休息。
谁知小桃轻轻一推她,笑嘻嘻道:“嫂嫂!你也回去休息吧!我们来洗刷!”
留下五六人收拾,院子中人群渐渐散去。
狐狸只觉得眼中依旧有一片水雾,倒不是看不清楚路,只是晕乎乎的,她和贺清来提着桶走过小桥,朝水井去。
“啪嚓”,水桶落下,撞击水面,摇橹咕噜噜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狐狸朝井中一看,幽深水面如镜子,晃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第一桶水上来了,一边的少年伸手。
没了木桶阻碍,狐狸在水镜中看见了影子。
渐渐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一圈井壁幽暗,正中圆圆水面反光,倒映出一个少女,梳着长长的、乌黑的发辫,清水双眸、鹅蛋瘦脸,正探头探脑的。
狐狸疑惑地歪歪脑袋:“贺清来,井里有人。”
贺清来一定,乍听这话被吓了一跳,紧接着朝水井里望去——只有鞠衣的倒影,她身边又投下他的影子,少年瘦削,两人的影子竟能一起浮在小小的水面。
贺清来抿唇轻笑:“衣衣,那是你自己。”
“我吗?”狐狸疑惑,歪了歪脑袋,果然这少女也歪歪脑袋。
狐狸忽然一扭头,侧向贺清来,嘿嘿笑:“真是我。”
离得很近,井上二人只有一寸多距离,狐狸的笑声像直接落在贺清来脸上一样,一股淡淡的米酒香气袭来。
贺清来抿唇镇定,默默退后半寸:“衣衣,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唔,应该没有。”狐狸沉思,她会喝醉吗?
水已经打好,两人又慢悠悠走回去,将水缸添上,碗筷等都收拾差不多了,苏娘子笑吟吟道:“多谢了,快都回去休息吧。”
各自回家,河边青影拂面,梁延说话声似乎有点远,狐狸猛眨着眼,又一阵风,眼中雾气又回来了。
等走过木板桥,狐狸却猛住了脚,朝着空气中嗅了嗅,贺清来在她身侧站住,不解:“怎么了?”
“贺清来,你今天没有烧香对不对?”
“嗯,饭后奉香,今天走得急···”贺清来一顿,“衣衣,你平日都能闻见吗?”
狐狸咂咂嘴,觉出一股淡淡的热气缓缓上涌,烧得脸颊红,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眼中石榴树伸展,她疑惑:“贺清来,石榴树长得好快呀。”
贺清来:“已经五月了,花期将近,自然长得快。”
“好想吃石榴啊,”狐狸慨然,去岁的石榴甜滋滋,只可惜结的少,想到此处,狐狸小声嘟囔:“一定是灵气不够,我给你添点。”
“大王!”墨团落在石榴树上,听见狐狸这话,惊得瞪大了眼睛。
“墨团?”狐狸笑嘻嘻仰面,“你吃石榴不吃?”
“现在没有石榴!”墨团急得蹦蹦哒哒,大喊道。
是没有石榴。狐狸点头应和,一阵烧热似的,狐狸扇了扇风,“贺清来,我想喝水。”
“我去给你倒,你站稳了。”贺清来进了厨间倒水。
狐狸站在树下,又朝水缸中看,这水缸是满的,因此完全地倒映出狐狸半身,长辫子滑落肩上,狐狸瘪瘪嘴,“比我尾巴还长···”
“啊啊啊啊!!!”墨团唯恐贺清来听清楚,一阵怪叫,扑腾着翅膀来回乱飞,“啊嘞嘞吼——!”
贺清来一怔,小心问:“衣衣,墨团是不是病了?”
“不会病的。”狐狸信心满满,仰面回答。
房檐上那小鸟,翅与爪各走一方,歌喉敞亮,终于听得蝉娘忍无可忍,冲出门来,大声问:“墨团,你怎么啦!”
墨团终于得见救星,霎时满豆眼泪水,“大王疯啦!大王疯啦!”
“我才没疯。”狐狸小声反驳,接过水杯,咕嘟嘟喝水。
“没疯怎么乱说话?!”墨团几乎炸毛,气急败坏。
狐狸喝了水,只听蝉娘隔着墙,小声呼唤:“大王!回家睡觉啊!”
“贺清来,我回家啦。”狐狸笑盈盈摆手,扭身回去。
幸好撑着一点理智,狐狸进了门才坦率地脱了外衣,倒头就睡。
不多时,一闪雾气,从衣裳下缓缓钻出只小狐狸,她伸展三尾,舒舒坦坦地垫在下巴处,懒懒打了个哈欠。
“啊啊啊啊!大王!不能这样睡!”目睹全程的条条大喊一声,去推熟睡的狐狸。
青蛇见怪不怪,冷哼笑道:“喝米酒了吧?”
“你怎么知道?”狐狸哼哼。
“啧啧,你当自己成仙啦?就你这点道行,凡人米酒灌下个三五瓶,你也得睡上几天!”
狐狸梦中笑一声,沉沉睡了。
这可把小鼠们给忙坏了,如临大敌,闸门、关窗、放帐子,接着盖被,一切事定,小黄道:“圆圆,你去守着院门,千万别让旁人进来!”
圆圆得令,钻出门槛,视死如归一般顶在院门后,警惕而机警地望着那一线视野。
狐狸兀自睡得香。
“青青,大王要多久才能醒啊?”条条担忧道。
墨团紧张,并拢了翅膀:“要是晚餐不醒,贺清来找大王怎么办?”
青蛇似乎成了主心骨,她不屑地吐吐蛇信子:“想当年我喝了一点凡人的酒,回去足睡了一天一夜!你们大王,我看是要睡到明天了!”
蝉娘震惊:“啊,那怎么行!”
“可是,大王比你多一百多年的修为嘞。”小晏慢吞吞道,“兴许睡不了那么久。”
青蛇噎住,气得放大鼻孔,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青青,我们怎么办啊?”条条泫然欲滴,似乎下一秒就有村人强盗般闯入门内,一掀被子——了不得!好大一只狐狸!
“哼,给她弄点水喝,喝了水发汗,醒得快点。”青蛇大发慈悲。
“已经喝过了!贺清来给的水!”
话音刚落,忽然眼前又是一闪,狐狸变回人身,缩进被子,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亮晶晶水珠。狐狸睁开双眼,十分清明:“你说你睡了几天才醒?”
青蛇大惊失色,小鼠们欢欣鼓舞。
“不!不可能!一定是贺清来给你的水厉害!一定是醒酒汤!”青蛇努力反驳。
狐狸脸上露出个笑,她闭着双眸,依旧困乏:“我再睡会,怪不得脑袋晕晕的呢···”
屋子中安静下来,既然狐狸变回人身,就不怕了。
半响,小晏默默道:“你睡了一天一夜,大王睡了一小会儿。”
“不要说话!我喝的多!”
青蛇气急败坏,于是帐子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只有门外,圆圆定定的,一动不动,依旧如临大敌般,死盯着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