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午日沉阁，轻雷殷地声。

柳外青烟，袭卷风来，满城暗将至。

众人离开济仁堂后，天色渐暗，风雨欲来，郑朔吩咐马车停靠在醉京楼旁，以暂避闷雷春雨，加之今日已无别事羁绊，可以顺道在此用膳，毕竟自朝晨忙碌至今，他与王千芮之间未曾一刻停歇，更是未进一粥一米。

其实他本是无心吃食，只是心有戚戚，念念在兹，有语难言，不知如何表达，更是不能显露出来。今晨她提出随他同去济仁堂之时，他本是可以拒绝的，可当面向的是那不容置喙的决心，他不忍拂了她的意。

其实他都深谙，她那看似清冷孤傲的外表之下，内心深处极度缺乏安全感，她惶恐，深怕他如那镜中花，水中月，梦里云一般，不觉意间，便消失得不见，犹如他突然出现那般，毫无预兆。所以，方会这般，不论何时、何地、何事，皆想陪伴在他左右吧。

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早已分不清眼前一切，究竟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是梦非梦。

他亦会怕，一觉醒来，一场空欢喜罢了。

而让他更觉后怕的是，黄粱一梦醒来，又独留她一人，在这无他的世间，自缚孤寂中。

思绪随风起，缕缕念佳人，不知不觉中，众人行至醉京楼中的上房雅座，郑朔示意空青向店家取来围棋，随后于棋奁中取下七枚黑子，分列有序地摆放于棋盘之上。

待棋子摆放完毕，郑朔看向一旁的陈大慈，直言而道：“若是将这棋盘之上的黑子比作阵法，你深陷其中，该当如何破局？”

陈大慈闻言抬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棋盘，心中却是疑惑不解，不知他是何意，唯有无奈说道：“我久居山野，只识弯弓搭箭，涉猎捕鱼，不识下棋，更不懂什么是阵法。”

“那你便设身处地，当作是被七大猛兽围堵，该如何应对，方能保全自己。”郑朔说罢，有意地敲打了一下棋盘，试图在循循诱导他。

“这……”陈大慈见他神色肃穆，不似玩笑簸弄，遂收敛心思，认真观摩起来，随后从棋奁中拿起一枚白子，覆于第一枚黑子之上。

“为何是第一子？”

陈大慈轻轻摇头，皱眉道：“我也说不清是为何，只是觉得眼前一幕很是熟悉。”说罢停顿一下，思索片刻后，继续说道：“我常年在涿玉山中打猎，曾经多次被狼群包围，而它们所站之位，与棋盘上摆放的黑子如出一辙，而它们在重围之际，来回穿梭，但无论如何移动，都只是在相互之间，调整位置而矣，队列队形不曾改变，始终是在围绕着第一子旋转，由此可见，此位置上，便是狼群之中的枢纽，唯有擒贼先擒王，方能以静制动，寻到先机。”

郑朔微微颔首，默许了他的应答，随后出声说道：“此乃天罡北斗阵，出于道家学派，你能看清其中门道，已是了不得。”

“哥，你真厉害。”陈舒羽听到郑朔夸奖自家大哥，当即拍手称快，欢乐之意应运而生，可随即旋而一想，好似从未听闻过此阵法，遂收敛笑意，不解而问：“何为天罡北斗阵？”

“这是一种古老的武学阵法，基于北斗七星的位置和运动规律而设。其中，天枢、天璇、天机、天权四星为斗魁，玉衡、开阳、摇光三星为斗柄。阵法布置时，斗魁正面御敌，斗柄侧面发动攻击。北斗阵的布置和破解关键在于对北极星位的控制和利用。破解此阵的方法是通过左转绕到斗魁的右侧或背后，避免被其包围。”说罢，郑朔指向第一枚黑子，继续解释道：“这便是斗魁，北斗七星的前两颗星，即天枢、天璇二星连成直线，并且延长五倍，便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北极星。因为北斗星和北极星位置相对固定，而且北斗星四季旋转，古人认为，北斗七星是在围绕北极星旋转。所以，天罡北斗阵不管如何移动，皆是在围绕着北极星位旋转。因此，若想破阵，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抢占北极星位，唯有如此，方能破局而出。但需谨记，天罡北斗阵设计之时，设计者早已明晓北极星位是缺陷，故此每次都会快速移动，不会让对手轻易占据这位置，而占据此位者必定是最强悍猛厉之人，实力不容小觑，不可轻视之。”

陈舒羽闻罢，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恍然道：“不曾想到，这寥寥的七子，其中竟含有如此大的学问。”

陈大慈会心一笑，当即跟随自家妹妹附言道：“阿朔博洽多闻，今日听君一言，当是受教了……”。不料，话尚未说完，便见郑朔将棋盘缓缓推至王千芮面前，示意她重新摆放，不多时，只见棋盘之上的黑子数目增加至九枚，摆位不复当前，已无半分既往阵法之样。

王千芮随即清声道：“这是张家所设的九子奇兵之阵，擂台之上，已然三年，无人能解，若是你拔得头筹，得入此阵，届时，又该如何破局？”

陈大慈闭了口，静静端详着眼前棋盘，眼神逐渐变得如深潭般沉静，可转瞬之间，眉宇微微舒展，沉声说道：“先取第五子”

“为何？”

“第五子居中，连接头尾，是阵法的关键。”

“当是如此，此阵法由天罡北斗阵演变而来，虽将北极星位的缺陷弥补，却是无形之中，削弱了“天权”之位，而天权位连接“斗”与“柄”，是该阵法的关键，若想破此阵，必先取阵眼。”

“哥……”，陈舒羽听罢，再次鼓起掌来，似乎因她这一举动，将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气氛，驱散而去。

当真是孩子心性，郑朔剑眉微扬，心中和她一般，同样在为陈大慈喝彩。但更多的却是感慨，棋场如战场，棋子似将帅，黑白落子间，策略藏深处，而陈大慈注定会是那天生的将帅之才。他虽深居山野，却能练就了析微察异、目达耳通之领，虽未阅历兵书，却能将平素生活中所见所为融会贯通，加以利用。又或许是得之以幸，他尚未研读兵法，若是思想被囚禁于书中，思维不开阔，成为了像赵括那般，只会纸上谈兵的读书人，当之是不幸也。他能有此觉悟，想来今后入赘张家，得张虔勖在旁引导栽培，必定能成为盛唐中期，名留青史的名将。

虽说如此，“可若是……”，郑朔心有顾忌，心中之言应道而出，他担忧事有变故，届时擂台之上的阵法多变，并非今日所盘的奇兵之阵，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什么？”陈氏兄妹一时之间屏住呼吸，神色凝重起来，异口同声地问道。

“擂台之上，阵法多变，定当小心谨慎，灵活通变。”那张虔勖可是唐朝初期替武则天征伐天下的名将，是从刀光剑影中磨砺出来的一把利刃，其行军布阵之造诣，定是高深莫测，他担忧陈大慈过不了他这一关。但换而想之，倘若他过得了，凭张虔勖的爱才之心，届时纵然深知陈大慈是他的人，亦会排除郑王两族的非议，将他收入囊中。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一切还是得看他的造化了。

“我会的”，陈大慈一脸笃定，目视前方，眼神瞬而变得异常坚毅，刚他与郑朔交谈之中，深晓他定是十分重视此事，方会在棋盘之上，为他推演阵法，那他定是会为好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哥……”，陈舒羽还欲说些什么，突然，门外敲门声骤然响起，众人立刻警惕起来。

“何事？”空青快速行至门前，冷声询问道。

“大人，酒菜备好了。”

空青回首看了郑朔一眼，得到他的默许后，缓缓打开房门，“进来吧。”

“是”，店家小二陆陆续续进来，将饭菜放于案桌之上，恭敬说道：“各位大人，请慢用。”说罢，便快速转身离去，似是不敢在此多留。

“先用膳吧”，郑朔拿起放置于身前的枣泥酥，将其调整位置后，重新放于王千芮面前。

这是她最喜欢的甜食

他都记得

可他却记不起这古人的餐桌之礼，所谓：“盂不动，食不言”，这饭菜摆放之序，理当遵循《礼记·少仪》，不可随意调换。而面对屋内众人面面相觑的异样惊诧目光，郑朔置之度外，一笑了之，不以为然。

他并非古人，不习惯时时讲礼

他只知那人是他妻

他会给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不在乎世俗、无视礼规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