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清波荡漾,杏花轻泛微澜。
酒香醉度春来,渔人独自清闲。
坐观湖中淡然,倚亭漫听石泉。
世间清景微凉,水波不兴不言。
“不知师兄可曾炼制此丹药?”郑朔见他沉浸于垂钓之中,久不答复,遂再次出声追问,他犹然记得幽谷中有一处炼丹药房,里面堆满了数以万计的丹药,而他曾夜宿在那处,亲眼所见眼前之人熟练地在此围炉炼丹。
少年依然缄默不语,端坐于湖畔,黑衣轻飘,沐浴于清风暖阳之中,双眼微阖,似是已然进入梦乡,直至鱼竿微动,再次提竿,将湖中之鱼收入鱼篓后,嘴角间不自然地微微上扬,似笑非笑,旋即恢复如常,带着几分自嘲与戏虐,娓娓而道:“这鲮鲫鱼虽是鲜美,却是刺儿最多,食之应当小心。”
郑朔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并未急着反驳于他,而是缓缓上前,负手立于长亭一侧,沉声道:“我怎听坊间传闻,这鱼儿的刺越多,其肉质反而越是鲜嫩爽滑。”
少年冷笑一声,目光始终看向前方,眉宇间情绪微藏,良久,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紧不慢地从衣袖之中,取出一个青白色瓷瓶,伸手递给郑朔,其间未再多言一语。
郑朔有些迟疑地看着瓶子,不知为何,索求之物近在咫尺,手中动作却是一滞,犹豫不前不愿碰触。此时他心中满是疑惑不得解,只觉得眼前的黑袍少年,此刻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他依然对他有求必应,不仅于幽谷之中淡泊名利,救助他与王千芮;而后又热血心肠,为他们骑马送信至洛阳;甚者他于紫微宫中坠马,枫月阁前,冒雨为他诊治送药;如今又在济仁堂中,不问缘由,相赠如此难以煅制之稀物。
他待他始终如此……
可他心中那股不明来由的陌生疏远之感,此刻却是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应运而生,眼前这个热枕良善的少年郎,那个立志济世救民的悬壶者,又怎会随身携带着这害人损命的毒物。回想起他于济仁堂前,所看到的悬悬高挂的“济仁”二字,与如今他这般行径相比,确实出入甚大。那些所谓“济世活人、医者仁心”的话语,如今看来,甚是觉得讽刺可笑。
郑朔越是深想越觉事不寻常,今日他与之交谈,眼前之人,似是早已料想得到他会前来,而在此湖中等候,甚者他更是猜想得到他来是为何物,而将它怀揣于胸,其间他多次话中有话,意味深长。回想起,从幽谷初遇此人之始,他便看不透他,他想不明一个十六岁的束发少年,于现代来言,不过是一名高中学生,怎能做到如此荣辱沉浮不惊,名利得失不计,老成持重不慌。
可直觉告知他,眼前人绝非是那隐于山野、不问世事的闲人,他绝不是一般人,换而言之,倒像是既往他看的小说之中所描述的那种扫地僧之类,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深藏不露。至于他是何人,有何目的,目前他尚不可知,他曾多次询问他的姓名,却是从未得到应答,究竟是不能言,还是不敢言。他明明掩藏得极好,隐蔽得极好,明明可以选择继续潜匿下去,可又为何挑选今日,突然暴露身份。难道说,之前是不能表露的?还是说这盘棋局已经到了某个节点,是时候该他知道某些事情了。
隐隐约约中,郑朔感而得知,他与王千芮在函谷古道坠崖,绝非是偶然,而是必然,是有人在故意引导着他与孙良师徒二人相遇。至于这人是谁,有何目的,如今他更是万分不解,于外而言,他不过是一个纨绔浪荡之徒,一位毫无实权的国公世子,又值得何人花费这般大的力气,为他做这么大的一个局?
“不知师兄,是敌是友?”郑朔眸色渐深,收回已伸出去的手,刻意与少年保持着距离,冷脸相问。
“你我之间,师出同门。”少年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点到为止,说罢,便将青白色瓷瓶放于地面之上,继续垂钓着湖中之鱼。
何为师从同门?
何意师出同门?
郑朔不知他话中意欲何为,却也深晓继续追问下去,眼前之人定是会闭口不谈,左顾而言其它,绝不会告知他想要的解答。
这或许已经是他所能传达给他的全部信息了……
郑朔随后与王千芮相视一眼,轻轻点头,拿起地上青白瓷瓶,行礼道:“今日叨扰师兄,告辞。”
待他们走出湖中亭后,身后一阵阴寒的声音幽幽传来:“鱼儿要来了。”声音沧桑沉闷,似是经历过漫长岁月的洗礼,越过无穷的历史长河,从天外天而来,极是穿透人心,直击灵魂。
郑朔顷刻停下脚步,侧脸回望着湖中少年,只见他依然坐立如松,气静神闲地举着酒杯邀日独饮,神色间流露出一丝超然洒脱,似是早已看破红尘,超然于世外,不带一丝人世间的情感。
“你如何理解师兄所言之意?”郑朔敛回目光,看向王千芮,他想先听听她的看法。
王千芮微微阖眼,沉浸于深思之中,脑海中反复浮现着今日少年所有话语,思绪翩跹。此“鱼”究竟是意指何物、何事或何人?此“要”又竟是何意?为何是“要”而非是“快”,又为何不是搭配其他词语?难道是说,他能预见今后所发生之事,不然他为何如此笃定,鱼儿定是会要来,又或是说,他是那执棋之人,能料想得到“鱼儿”要来了。
“静观其变”,王千芮神情凝重,不欲多言,既是他们二人皆不知此言何意,那便遵从《孙子兵法》所述那般,以不变应万变。
郑朔微微颔首,默许了她的想法,他不确定少年口中之“鱼”,是否曾被历史书写记载,既然王千芮亦是不知何意,那便唯有顺其自然,静观其变。毕竟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遇事再决,并非不可,纵然往后中途事变,超出预想,崩殂道消,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可一路上有她相伴左右,又有何惧,又有何憾。
正午时刻,金乌高悬,暖阳洒落,廊桥之上,桥上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未再多言,并肩同行离去。只是他们不知,在他们离开之后,这湖中之鱼,却是未再飞跃湖面上钩,甘愿做那愿者之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