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十二月，长安兴宁坊，卫国公府，清冬。

整座国公府气势磅礴，巍然屹立在皇城延喜门的东侧，以严格的中轴对称构成六路十三进四合院落。布局精巧，端正有序，亭台楼阁，飞檐青瓦，轩榭廊舫，盘互交错，迂回曲折。朱红色高门大气庄重，白玉阶上满是落英，琉璃瓦上映出寒光，承影湖上的彩舫铺满寒酥，金碧辉煌的流光阁起自承影湖岸边，重廊复殿，层叠上升，贯穿青琐，傲睨万物。

此时已是严冬五更天，流光阁内依旧灯火通明，却无半点往日煮酒观舞、管乐齐鸣之景。屋内气氛雾惨云愁，时不时传来抽泣叹息之音。自从国公府世子坠湖昏迷之后，已过了三日。御医亦无计可施，去寻访民间名医的仆人尚未归。

“夫人，你回去歇会儿吧”，郑植小心翼翼扶着崔安桐，关怀备至地说道。崔安桐凝视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相扶半生的夫君，欲语泪先行。

“若是朔儿走了，我……”，剩下的话语，崔安桐已不敢多说。这是她唯一的孩儿，若是不在了，自己亦会随着去吧。

“娘，世子是有福之人，定会清醒过来的”，王千芮上前扶着崔安桐的胳膊轻声说道。

众妾室见世子妃发话，纷纷上前安抚老爷与夫人。一时间屋内早已怆地呼天。

王千芮微微退下，低眉颔首，三年前行笄礼后自己便嫁予郑朔。婚后别鹤孤鸾，貌合神离，他们之间无夫妻之情，更无夫妻之实。甚者，她厌恶他。好在公爹、公娘敬重她，待她如亲女。不至于在这高墙深院里声吞气忍。

淡淡的郁金香充斥在身旁，床幔中印入斑斑点点细碎的烛光，床幔四角挂着的是以五彩羽毛制成的流苏。身下是一张贴金拔步床，内壁装饰传统花纹“冰裂纹”，正中拼组花瓶图案，寓意冬去春来，安享平安。精致的雕花装饰的是不凡，身上是一床神锦衾，为唐代大轸国所献的一种精美衾被。

这是哪？郑朔微微睁眼，心里疑惑不解，却不能发出一语，只可轻轻移动小指。

“朔儿、朔儿……”，崔安桐热泪盈眶地叫唤着。她一直握着郑朔的手，他一动便知。只见郑朔缓缓睁开眼睛，气息奄奄地看着她，不言一语。

“快请太医院姜院使”，郑植心急如焚地吩咐管家。说罢，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查看独子的情况。

“可是有什么不适，姜院使马上便来……”，郑朔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却欲语还休。

“夫人，世子三日未进水谷精微，该是饿了”，崔安桐贴身侍女白芷递来一碗清水。

“吩咐厨房加快做些朔儿爱吃的饭肴”，崔安桐正颜历色地说着，此时的她早已恢复国公夫人雍容华贵的模样，出身清河崔氏，不允许在旁人面前失态。这是门阀士族从小便刻进骨子里的高傲，就算在亲人面前，亦需保持仪态。

“厨房早已备着，已吩咐送来”，白芷恭敬地回道。崔安桐递过白芷手中的清水，小心谨慎地喂给郑朔。

清甜的山泉水顺着咽喉流至声门，回甘绵柔。郑朔轻启口唇，嘶哑着说出心中疑惑：“你们…是谁？这是哪？”。顿时，屋内众人相视无言，万籁俱寂。眼见得不到众人的回答，便百思不解道：“这可是在梦中？”。

她明明下夜班回家休息，怎么醒来便到了这？

“朔儿，我是娘啊”，崔安桐试探性地伸手摸了一下郑朔的额头，她是他的娘呀，怎可忘了她。

郑朔微微用力把崔安桐的手拿开，疲惫不堪地说道：“我不喜与旁人触碰。”

随后，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是。”

眼前的妇人丰容盛鬋，着襦裙服，梳高髻，黑发高耸、头戴花钗冠，头发上插角梳、发簪，脖上系的是由晶珠、料珠、绿松石吊坠组成的珠宝项链，晶莹剔透，十分华贵。而她的妈妈皮肤暗淡，永远疲惫的双眼，皲裂的双手，早已经历了许多无奈与苦难。

“亲娘不认，如此不孝，家法伺候”，郑植赫然而怒，想起自郑朔落水昏迷后，自己与妻子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这逆子醒来后不认亲娘，未宽慰双亲，越想越气便想上前训戒一番。

崔安桐急忙上前安抚郑植，“朔儿昏迷三日，刚刚醒来，不记得些事亦是情有可原”。郑植负手而立，面对自己的爱妻，却是敢怒不敢言，唯有无奈说道：“你如此惯他，难成气候。”

崔安桐不与他争辩，浅笑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一个是她深爱的丈夫，一个是她失而复得的孩子，这时欣喜还来不及，又怎会与他争辩。

“朔儿，你刚刚醒来，还需多歇息”，崔安桐温柔的说道，习惯性地去拉郑朔的手，不料未触碰便被郑朔躲开，他说了不喜与旁人触碰。

崔安桐并未深想，只道是其坠湖时受了惊吓，醒来后尚未走出梦魇，所以不想与旁人触碰。等姜院使来后，再仔细询问可有解决之法。

随后吩咐众人先退下，她的朔儿需要歇息，莫扰了他。王千芮和众妾室请安后便退了出去。

“小姐，这世子像是忘了前事”，青黛望着走在她前面的王千芮，有些许幸灾乐祸地说道。自家小姐出身太原王氏，位列一流望族，当朝一等姓。三岁认千字，六岁背百诗，十岁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精通琴棋书画，十四岁更以一篇《长安赋》名震陪都，被誉为“长安第一才女”。

唐高宗时期宰相薛元超曾叹：“此生所遗憾者，未能娶五姓女！”薛家已属以韦、裴、柳、薛为成员的“关中四姓”之一，但仍如此仰望“五姓七望”，足可见其影响。天下男子更是以娶得“五姓七望”女为荣。

而郑朔出身荧阳郑氏，虽同为五姓七望，却以武将起家，不通文墨，粗鄙无礼，骄奢淫逸，在青黛看来郑朔这纨绔子弟怎配得上自家小姐。

过了许久，青黛见王千芮仍缓步徐行，未言一语，自家小姐一向恬淡寡言，不喜置语。便闭了口小心翼翼地跟随着。

此时正值寒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寒气逼人。王千芮行至承影湖边时，望着湖面上的彩舫早已被飘雪冰封，再无往日光彩，不禁感慨，韶光易逝，她被困在这高墙深院中已足足三年了。

郑朔望着眼前着太医冠的老者正想为她切脉，立即出声制止，“我困了”，说罢便把身子往里挪，把头埋进衾被里。

她真的困了，昨日夜班一直在病房抢救病人，一夜未眠，好不容易工作结束回家休息，竟还发了这无来由的梦，不仅梦回古代，梦中自己还变成男子，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郑朔不想与眼前的人过多的纠缠。她要好好睡一觉，把这梦终止，再次醒来便好。

还好，终究不过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