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一记惊雷轰隆一声在耳边炸开,将秋时脑中炸得只剩空白,一瞬间天地失色,他先是浑身僵硬如坠冰窟,紧接着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明明师姐的脸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看不清。
整个人似乎瞬间被拉回遥远的回忆,漆黑的地牢,污浊的臭气,萦死尸无法挥散的苍蝇……
以及终日幽暗的地牢得以窥见天光的那日,回荡在整座魔窟久久不散的幽蓝色剑气。
剑气,清灵剑,斩魔不见血。
白衣女子,一尘不染,世人称她清灵君。
这些是他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当时的秋时只记得,他比其他人听得更清楚,那些魔的哀嚎,撕心裂肺,久久不散。
彼时他听得畅快,可后来跟着女子进了山门,受尽精心照料,他才想起来,自己也是魔。
等意识到秋宴对他的意义,秋时才开始害怕。
他是魔。
是世人皆知清灵君最厌恶痛恨的魔。
秋宴眉头紧皱,视野中一片红,秋时头上的黑化值几乎照得他整张脸滴血一般,可她手心的触感却是冰凉中透出湿意,秋时出了冷汗。
他瞳孔放大,颤抖,定格,失去意识般微微张着唇。
头上飘着的黑化值颤抖,像是下一秒就要碎裂,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该死!
看着秋时这个模样,秋宴心中警铃大作。
她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一句话,便会让秋时失了理智,黑化值直接飙升到100%。
秋宴本意是想让秋时不再担惊受怕,加上偶然听到他与苏溪交谈,结合上一世秋时后来为此悔恨莫及,便想着阻止他犯错,却不想直接给人黑化值干满了。
不过是个身份,为什么就如此在意了?在意到失去理智。
秋宴晃了晃秋时的脸,他却没有知觉一般,任由她揉捏毫无反应。
见此秋宴一把扯下腰间挂着的小型天书玉佩,将它举到眼前。
“你总不能就只是来看戏的吧?告诉我,黑化值到底意味着什么?变成100%又会发生什么?”
精巧的玉佩发出微光,秋宴屏住呼吸,却见上面浮现一行小字。
【黑化值意味着对三界稳定存在威胁。】
威胁……
按照今日的情况,一众人里,秋时黑化值最高且最不稳定,又联想到天书让她看到的灭世画面和那道嘶吼,秋宴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缩小版天书又道,【降低黑化值,完成阻止三界毁灭的任务】
【如果黑化值过高,你可以选择除掉威胁。】
黑化值过高可以选择除掉威胁?
秋宴沉吟,回想起今日见到的人里,黑化值超过50%的,就只有沈锦钊和秋时。
要她杀了他们?
恍然中一杆秤浮现在心头,秤的一头是阻止三界毁灭的任务,另一头则是沈锦钊和秋时的性命。
可能还不止他们,难不成以后她每见到一个黑化值高的人都要杀掉吗?
那她成了什么?辽云生杀大权执掌者?可她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性命。
秋宴摇头,她跳过后一个选项,只问:“怎么降低黑化值?我要怎么做?”
秋时的状态越发不对劲,她的语气也变得焦灼。
汗珠自男子白净的脸颊滑落,秋时眼神空洞,瞳孔里黑幽幽的没了一丝光采,整个人透出一股死气。
事态紧急,天书却慢悠悠地显出几个小字:【这需要你自己解决。】
!
有那么一瞬间,秋宴有想将它捏碎的冲动。
一个深呼吸,她平复下心中的焦躁和愤怒,仔细观察秋时的状况。
再一看,心里忍不住吐槽,这叫对三界稳定存在威胁吗?
清瘦的男子几乎是半跪在地上,只一张脸被她拖在手心,眼神朦胧像在森林中失去方向的鹿,冷汗沾湿碎发贴在脸庞,破碎与脆弱喷薄而出。
秋宴皱眉,这模样能威胁到谁?
想来想去也只能威胁到关心他的人。
一声叹息飘散夜空,夏末初秋的夜晚,凉风徐徐飘过,秋宴的后背也湿了汗。
“阿时?”
她轻唤,秋时触电般一抖睫毛微颤,木木地眨了眨眼,瞳孔缓慢聚焦,里面的情绪却如同漩涡,让他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
什么时候?
师姐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些年秋宴多是在外历练,在宗内又总是闭关,秋时能够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许多时候他夜里游荡到竹月阁外,忍不住心想师姐是不是把他忘了,夜里回到小院打开柜子,看着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小玩意儿,心里又稍稍安定下来。
她没有忘记他,虽不会像对待苏溪那样亲自贺生,可每年他生辰时也会送上礼物。
如若不是那个棉布娃娃坏过一次,秋时到现在还会抱着它睡觉,缝补过一次他便不敢了,生怕再弄坏。
屈指可数的的见面次数里,他忍着不与师姐走得近,抑制着魔气,生怕被发现。
为什么还是被发现了?
师姐不是刚从般若秘境回来吗?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今日与苏溪动手的缘故?
白日见到秋宴的喜悦,被关心夹菜的喜悦,对淮山秘境一行的担忧,可能褪去半魔之身的欢喜,所有所有在这一刻全部荡然无存。
内心深处徒留恐惧悔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不久前还雀跃兴奋的心几乎停止跳动,秋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师姐知道了。
一切都完了。
她会杀了他吗?不,她会厌恶他吗?
这样想着,眸中更是死寂,身体内时刻压抑着的魔气失去控制,扑涌翻腾,叫嚣着要冲出身躯。
秋时挣扎着后退,他想逃,想要钻入地下,想要变成一粒尘直接消散。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丑陋?秋时知道心悦师姐的人很多,但他应该是最不堪的一个。
漆黑的眼珠中似有黑气涌动,悄然包裹整颗眼球,明显已经失了神智。
“阿时!”
陡然一声厉喝如雷贯耳,秋时颤抖的身躯一愣,眼中有一刹那恢复清明,却又转瞬被黑气吞没。
像是陷入梦魇一般,他开始疯狂挣扎,伸手推开秋宴,抱着头蜷缩成一团,似乎那样就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不……”
“不是……”
重复的呢喃如同梦中语,秋宴凑上去听,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说的是:“我不是,我不是,不要丢下我……”
秋宴攥紧拳,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此时秋时身上的黑气已经开始外泄,那些黑得不算纯粹的魔气恍若挣脱锁链的恶犬,狠狠朝她扑来。
若是放任它们离开,不出片刻宗内长老和师父便能察觉到异常。
秋宴右手一挥,一个透明的结界在两人身边展开。
秋时也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黝黑的瞳孔恢复一丝清明,缩成团的身体一僵,随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转头就要跑。
“秋时!你给我站住!”
秋宴一只手抓着意图逃跑的秋时,力道之大瞬间将人的手腕勒红。
她另一只手布界,锋利如箭的魔气朝她冲来,清灵剑低啸着跑出身体挡在身前,可一见到清灵剑,秋时却挣扎得更厉害。
他怕她的剑,怕到发抖。
可不知怎么的,慌乱中对上秋宴紧皱的眉,秋时忽地又不跑了,愣愣地注视着她,眸光哀苦,竟是缓缓闭上了眼。
秋宴眼神沉沉,一指弹上剑身,清灵剑不情不愿地微颤,抵不过她的意志,被收回身体。
幽蓝色的剑光消失,秋时闭着眼尚未发觉。
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稳定得像在等死一般。
一阵风袭来,带着他熟悉香气,秋时闭着眼静静等待。
“啪!”
然而撞上身体的并非尖锐剑气,而是一阵钝痛,脸颊发热,火辣辣地肿胀疼痛。
秋时怔怔地抚上脸,眼中的黑气都被这一巴掌拍散许多,露出清幽的眸子来。
眼底震惊、疑惑、迷茫、委屈等情绪一览无余。
他还委屈上了。
秋宴声音冷硬,揉了揉手,“清醒些了吗?”
“师,师姐……”
声音迟疑,头顶的黑化值掉了1%,变成99%。
秋宴松了口气,既然能降1%,就能降10%。
她要怎么做?继续打吗?
女子清亮的眸子扫过秋时的脸,眸中情绪沉沉,似有杀气,秋时捂着脸瘪了嘴。
不太好吧,孩子都这么大了。
考虑间,整个结界被黑气充满,远远看着像是一颗黑色的球。
从秋时身体里飞出的尖锐魔气没有阻挡,肆意擦过秋宴的肩膀手臂,几滴鲜血飞溅,滴到秋时唇边。
他下意识伸出舌头舔到嘴里,血腥气微咸,眼中的黑气却被冲散。
不觉间,黑化值掉成90%,秋时终于恢复理智。
“师姐?”
声音也清晰许多。
秋宴放松下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到秋时怔愣一瞬,视线凝固在她被他的魔气擦破的肩膀和手,血色透出衣袍。
秋时伸手,似要抚摸那些伤口,却又缓缓后退,转身又要跑。
身后一道冷喝将他定在原地。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连话也不愿听我说?”
右手被人抓住,挣脱不开,秋时低着头,身躯僵硬得像在河底被冲刷了几年的臭石头。
冷不防被人用一股蛮里掰转回身体,下一秒熟悉的气息包裹周身。
“别跑,好好听我把话说完。”
温热的额头抵上他的,清亮的眸子在眼前放大,秋时长睫轻颤,无处可逃,下意识要闭眼,却又舍不得。
太近了。
秋宴抓着秋时,捧住他的脸,两个人额头相抵,姿态亲密。
她不想再给秋时逃避的机会。
“我说我知道你是半魔,不是今日知道的,也不是昨日知道的,你明白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