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离仰躺在容隐腿上,阖上眼皮,鼻尖尽是混着竹香的冷冽气息。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口:“师兄,你说此事,我们管还是不管呢?”
“要管。”容隐僵硬着挺直腰板,“女婴虽非人,却是孕妇所出,已与她们母女连心。”
卫离担忧道:“可她们终归不是真人,若是不小心化为蛇形,被人发现了绑起来放火烧死可如何是好?”
“我想同亦非商量,将有父母寻找的女婴归还,余下的,便由他处置。”容隐道,“被找回的女婴,我们禀报师门,剔除妖核,让她们变成寻常女婴长大。”
“我也是这么想的。”卫离忽然睁眼,“可是师兄,真要让亦非复活他的另一只头么?”
容隐状作无波无澜,望向前方,道:“他看竺姑娘的眼神,很珍视。”静默半晌,他又笃定道,“有竺姑娘在,他不会作恶。”
卫离点头,重新闭上眼,牙牙稚子般问个不停:“师兄,你说枳首蛇有两只头,那是由谁来控制身体呢?若是两只头爱上了不同的人,又该怎么选啊?”
“他们一起活了许久,必定相处融洽,互相挂念。”容隐停顿几息,继续说,“至于第二问,我亦不知。”
“我猜,亦非想给他的另一只头重新找个身子。”
“为何?”
“他现下有竺姑娘了啊。”卫离忽然起身,坐到容隐身边,接着道,“世上男子,皆小气得很,哪一个肯允许旁人……旁人见到自己与心上人亲热,哪怕亲兄弟也不成。”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画面,又重新回到容隐脑海中了。他还来不及念几句清心咒,就察觉到卫离靠近,那样的炙热的温度,却引得他打了个寒战。
“我……”
他还未说完,就听卫离紧张道:“师兄你冷么?”
容隐摇头:“没有。”
卫离又靠近了些,呼吸喷洒,扰动他的发丝,同卫离压低的声音一起,叫他的心停了一瞬:“师兄,你又涨了么?”
藏在外袍下的手攥紧了,一时间只闻两人的呼吸声。就在卫离以为他问了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时,容隐才道:“……不曾。”
松下一口气,卫离又得寸进尺起来,他眨巴着眼低下头,就连容隐耳边的绒毛也看得一清二楚,疑道:“师兄,你耳朵怎么红了?”
容隐终于半转过头,问说:“你不睡了?”
再说就要惹得师兄恼羞成怒了,卫离见好就收,且颇为不要脸地重新睡到容隐腿上,甚至伸出手臂,环住了容隐劲瘦的腰,软了声:“我身上还有些疼,师兄容我再躺一阵。”
许是受了重伤,亦或是消耗了过多灵力,没一会儿卫离就睡熟了,箍在他腰间的手却收得更紧了。而听见他平稳呼吸的容隐,也终于敢低头看他的师弟一眼了。
平日里总是藏着他身影的圆眸此刻藏于眼皮之下,从来舒展的眉也皱着,排在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使得卫离看起来不似少年,而是男人。容隐先前只当卫离是师弟,是需要兄长关心的孩子,从未起过别样的心思,可眼下……
颤巍巍举起的手停在半空,又缩回袖袍中,容隐也闭上眼,默念清心咒。可这平日里定心除烦的咒语,不仅没让他静心,反而使他乱了呼吸。再加上熟睡的卫离不知做了什么梦,抿紧的嘴微张,含糊地吐出几个字,被他听清了,是在叫他。
容隐没说话,踟蹰的手终于落到卫离眉心,触感温热,引得指尖轻轻揉弄,卫离的眉便如同平常一般舒展。卫离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容隐的手却没收回来,他擦净卫离嘴角干涸的血迹,又把那散乱的头发理顺,这才重新藏入袖袍之中,又做回那个冷冰冰的容隐。
可冰冷的外表下,藏着的心是何温度,无人可知。
“卫离,醒醒。”
被人拍肩,迷迷糊糊中的卫离像梦中的自己一般环抱住师兄的腰,撒娇般蹭了蹭:“师兄……”不过几瞬,卫离便明白那不是梦,他倏地坐起,拍打着脸不知要说些什么。恰逢此时,他又重新倒回容隐身上,“怎的了?地怎么在晃?”
“不知。”等他坐正,容隐才起身朝外走,“出去瞧瞧。”
卫离跟上,贴在容隐身后,捂住他的耳朵,大声叫喊:
“尧昶——”
“亦非——”
“竺姑娘——”
空旷的殿内,只有卫离的回声。他松了手,问:“师兄,你还能追踪到竺姑娘么?”
“不能。”容隐道,“符篆,失效了。”
想起亦非看竺亦青的眼神,卫离很是明了且大胆猜测:“会不会是……亦非不想叫我们找到他们?”
容隐摇头:“先前虽不知竺姑娘在哪儿,却能察觉符篆存在。眼下,符篆被毁了。”
初暮山的符篆,只有初暮山的长老才能彻底毁坏。
“坏了!”卫离惊道,“若来的是项师叔,这里的蛇妖,一个也逃不掉!”
项舒的嫉恶如仇,是初暮山所有人都知晓的。容隐当机立断:“先去献祭法阵。”
而与献祭法阵方向相反的融灵法阵中,卫萧筱勾起一边唇角,满眼仇恨地盯住长身而立的蛇妖:“大双,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亦非将竺亦青护在身后:“大双是谁?本座叫亦非。”
“管你叫什么!”紫姬出鞘,寒光闪过,说不出的锋利,正如同此刻的卫萧筱,杀气腾腾,“那日不留神叫你跑了,今日便要了你的命!”
亦非祭出蛇杖阻挡,紫姬杀到跟前,顿时一阵火光四射。紫姬攻势正猛,活像是要将蛇杖劈断,将亦非击得连连后退。正在此时,暗处冲出一人,大喊道:“主上,请您先撤!”
“尧昶?”卫萧筱单手掌剑,右手凝出几道晶紫三棱飞刺,朝尧昶掷去。飞刺已至近前,尧昶方才凝成一道屏障,撑不过几瞬便被刺破,飞刺尽数打进他的皮肉之中,击起团团血雾。卫萧筱哼笑,“三十三年未见,你竟无半点儿长进。”
“尧昶!”
“主上,别管我,您带上夫人,快走——”
尧昶颤抖着单膝跪地,化出蛇身,数米长的信子从大张的血盆大口中探出,同那闪着寒光的獠牙一起攻向卫萧筱。扑面的罡风将她的长发吹起,衬得卫萧筱仿若无悲无喜的战神,泄出一点灵力便能摧毁世间万物。
卫萧筱信手一抬,化作一掌,轻飘飘地朝前攻去。那掌印在空中放大,如同五指山一般,砸到尧昶身上,巨大粗糙的鳞片尽数掀开,露出底下娇嫩的肉。没了铠甲的保护,都不用卫萧筱出手,砸到地上的尧昶便受不住翻滚,才流出的血黏上尘土,带来刺痛,缩小了身子。竟是晕死过去了。
用尽全力对抗卫萧筱的亦非见此情景,咬牙切齿:“鼠辈。”
卫萧筱这才化出一手,捏住变小的尧昶的七寸,而后看向亦非:“大双,你乖乖受死,我便饶尧昶一命。”
“本座不叫大双!”
“二双为了救你而死,他若是知道你连与他相配的名字都不要了,可不知道要怎样心寒了。”
语毕,卫萧筱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斜挑的凤眼尽显凌厉,她没空再跟眼前的仇人玩闹了。紫姬忽而紫光大盛,压得亦非跪倒在地上,青筋暴起,咬紧的牙发出“咯咯”的声响。
见亦非处于下风,竺亦青从他身后冲出,横在亦非身前:“仙师,别伤他!”
卫萧筱不曾收手,亦非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儿。幸而那些攻击未伤竺亦青分毫,亦非这才不再分心,专心对抗:“阿青,去找容隐。”
“不!我哪儿也不去!”
“来的正巧。”
卫萧筱扬起手,化出无数冰晶,朝竺亦青攻去,又在即将穿透她的身体时被亦非挡下。一口淤血喷出,蛇杖断为两截,紫姬刺进亦非胸口,又被卫萧筱收回,大滩大滩的暗红血液喷洒到地上,染红了竺亦青的绿裙。
过了初时的惊惧,竺亦青冷静下来,她不紧不慢地拿出挎包中的止血粉与绷带,捂到亦非胸口的窟窿上,边缠边道:“同甘共苦,生死与共。我要陪着你,谁都不能赶我走。”
那绷带一缠上去,便有血水渗出,根本不管什么用。卫萧筱轻嗤:“好一对不离不弃的苦命鸳鸯,连我都感动了。”她踱至亦非跟前,语气平静,“可是大双,若不是你们捣乱,我师父就不用死了。你说我该不该取你性命。”
竺亦青抬头,泪眼婆娑:“仙师,他已不记得从前种种了,我捡到他时,他只是焦干了一只头的蛇。”
“所以呢?”
顶着卫萧筱审视的眼神,竺亦青轻声道:“他也算是死过一次了,仙师您能不能放了他?”
卫萧筱蹲下身子,注视着那双噙满泪水的杏仁眼:“你护在他身前也没用,我不伤你照样能杀了他。”
蓄积的泪水沿着光滑的脸蛋流下,竺亦青苦笑道:“那就请仙师,将我一并杀了。”
“好,那便如你所愿。”
卫萧筱的手中雷霆骤现,摇摇欲坠,锁定了面色灰白的蛇妖。
“师父,手下留妖!”
“卫离?”卫萧筱回头,不悦道:“你有什么事?”
卫离踉踉跄跄,扑腾到卫萧筱跟前,跪好,气喘吁吁道:“师父,亦非他不是坏妖,您别杀他。”
“你懂什么?!”
被亲徒弟阻拦,卫萧筱怒气更甚,一脚踹在卫离肩头,将他踹地倒地不起,被容隐扶住的时候还捂着胸口急促呼吸。
容隐道:“师叔,卫离有伤在身。”
缓下一口气,卫离迅疾道:“师父,亦非借腹生雌蛇,只是为了复活他另一只头。我们方才已打算与他商量,将有父母要的女婴还回去,他会答应的。”似是觉得这点洗刷不掉他的冤屈,卫离又补充说,“他建的稚守寺,还帮助许多人得了子嗣的!”
“卫离所说,句句属实。”
地上,容隐同卫离皆是满怀期待地盯住她,渴望见到平日里那个什么也不在乎,总是笑呵呵的卫萧筱。只是,沾上了卫道的事儿,卫萧筱不可能不在乎。
“他帮助过什么人,做了什么好事儿与我何干?”卫萧筱吼道,“我只要他偿命!”
卫离跌坐在地,嗫嚅:“师父……”
冷笑一声,卫萧筱挑起卫离的脸,紫姬的剑锋划破他的下巴:“我问你,若是你师父我与妖怪同归于尽了,曾助那妖物伤我的妖,侥幸存活,做尽善事,你杀还是不杀?”
修道之人大多对妖魔恨之入骨,可卫离小时便见惯了人性的恶,觉得人与妖魔无异。就如同竺亦青说的那般,人与妖皆是有好有坏。可这好与坏,是由谁来评定?好人做了坏事还能算好人么?坏人做了好事,功过可否相抵?卫离总想不明白,却也知道,他无法对亦非产生滔天的恨。若真如卫萧筱所说,他必定是要杀光与此事相关的生灵,因着那是他朝夕相处的师父。可师祖,他不曾见过,同亦非摆在一起,他只能将心偏到亦非那边去。
“师父,我……”
见他眸光闪躲,卫萧筱已明了他心中所想,剑身拍打在卫离脸上,她不再看逆徒一眼,脆生道:“滚开!”
“卫仙师,你让开吧。”静默许久的竺亦青忽而抹净脸上的泪,她不能让卫离和师父生了嫌隙,不然她万死难辞其咎。不过既然朋友一场,她就厚着脸皮请二人行个方便,“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曾造过什么罪孽,哪怕记不清了也抵消不得。我只求你们,日后将我们葬在一处。”
亦非也望向他们:‘我知道初暮山有秘术,我死后,让她忘掉我。’
容隐摇头:“不。”
“我后悔了。”卫萧筱收了紫姬,居高临下道,“大双,你既如此爱她,我便留你一命。她身为凡人,左不过百年光阴,死后转世轮回,便不再是她。而你,只能看着她与旁人相爱。”
“浓情蜜意你镂心刻骨,她却心中无数。每每相遇,次次重逢,她看你总视若无睹。这世间偌大,从此再无你的阿青。”
带着恨意的话传入两人耳中,听得竺亦青心中酸涩,她头一次恨自己是个短命的凡人。
“亦非……”
泪水再次落下,砸到亦非惨白的皮肤上,被他抹净:“我只要这一世欢愉。”
卫萧筱咬牙道:“这一世的欢愉,你也得不到。”
害怕卫萧筱再做出什么,卫离忙道:“师父,我等此次下山是为女婴丢失而来,可那些都是雌蛇而非女婴,卫离不知该如何做了。”
她一手养大的人,竟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仇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