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没料到此间有人能接住他的招式,男子像容隐投去一瞥,只是一眼,便让他弯了眼角。视线再次落到空中的卫离身上,他饶有兴致道:“本座正愁没有宝物启动献祭法阵,就送上门来一个。”
容隐并不理会,游霜已出了鞘,重复道:“放开他。”
那男子轻哼一声,慢慢朝他走近,边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师兄一来一回,未至一盏茶的功夫,灵力并未恢复几许,怎能与上古大妖交锋。他在这世上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师父,死了便死了,师兄身上担着太多太多了,万万不能有事。卫离动弹不得,只能焦急喊道:“师兄!别管我,你快跑啊!”
粗粝的叫喊并未阻止这场争斗,那男子一弹指,一颗暗红色的火球飞出,愈来愈大,大到卫离也能觉察出皮肉被炙烤的疼。即便如此,容隐也无半点退缩之意。外袍分开,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那手作掌朝前拍去,便有一道冰墙骤现,挡住熊熊焰火,一同碎裂到地上。
“你倒是出乎本座意料了。”男子撤掉妖力,任由卫离落到容隐怀中。
容隐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将全部注意力放到卫离身上,掏出一颗金丹放到卫离唇边,道:“吃下去。”
卫离不张嘴,忍着疼挡在容隐身前,恶狠狠地盯住背手而站的妖怪,喊道:“毁掉阵眼的人是我,你要报复也冲我一个人来,别牵扯无辜。”
那男子忽而挑眉大笑,竖瞳闪现妖异的红光,伴着洞内的回声道:“你们俩,倒是情深。”
话音方落,男子身后忽然浮现许多幽蓝色火焰,大大小小,不一而是,全部对准了他们。卫离明白,在这只千百年的大妖眼中,他们不过是两只可笑的蝼蚁,一时新奇才留了他们性命,看腻了,一只手指便能让他们身魂俱灭。他又咽下一口血水,攒劲儿推了容隐一把:“师兄你别管我了,快走啊!”
容隐直直望向他后方的火焰,半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卫离明了,极过分地抱住容隐,紧闭双眼,等待着烈焰炙烤。
“不要!”
凄厉的女声响起的那一刻,烧灼的痛尽数消失,卫离也终于腿一软,压到容隐身上,手臂却紧紧箍住他的腰,半点儿劲儿也没松。
“阿青?”
竺亦青一头青丝散乱,身上穿着的也是不合身的中衣,正张开双臂挡在容卫身前,泪眼模糊地盯住那男子,悲痛万分:“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人性命。”
男子脱掉外衣,焦急解释:“阿青,你信我,我并非要取他们性命。”
闻及此言,竺亦青抹掉眼泪,又抽噎几声,抬腿朝男子迈去。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容隐默然不语,听见脚步声的卫离却忍不住又提起一口气,虚弱道:“师兄,你快让竺姑娘别过去。”
容隐叹了口气,干脆不再看眼前的两位,硬给卫离喂下方才的金丹。而竺亦青的脚步愈来愈快,终于扑进男子怀中,她的泪水又流淌出来,嗓子哑的不像话:“亦非,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将外袍披到她身上,亦非应下:“好。”
怀中的人抖了一下,亦非当即道:“我们先回去。”他一抬头,那竖瞳变得极细,语气也冰冷了不少,“也请这两位,随我们回殿内医治。”
两人已走远,卫离却没有要动的意思。按时间推算,药效该起了,容隐问:“疼么?”
“疼……”听到容隐呼吸一滞,卫离赶忙挤出几滴眼泪,声音更加可怜,“师兄,我身上好痛……”
容隐不复方才冷静的模样,手忙脚乱地攥住卫离的腰带:“我扶着你走,走慢些。”
没法再装下去,卫离只好将全部重力支撑在容隐身上,一路上闷哼不停,听得容隐焦心不已。他们循着竺亦青身上的符咒到达大殿时,竺亦青已换好了衣服,挽了个极简单的发髻,同亦非一起坐到主位上。
下方,跪着的人恭敬道:“主上,夫人。”还不等人叫他起身,闻到什么味道的他迅疾回头,指向身后的二人,“你们!”
亦非道:“尧昶,噤声。”
名为尧昶的妖立时跪下,头也不抬。只不过也足够容卫二人看清他的脸了。那是一张极粗犷硬气的面,眼角周围满是诡秘团案的刺青,虽颜色鲜艳,却尽显野性。
“二位请坐。”
听得竺亦青的话,容隐才搀着卫离坐下。与人界不同,两把椅子中间并没有摆放用来盛放茶水点心的桌子,两人也能离得更近一些。
见卫离的视线一直落在容隐身上,而容隐却不知怎的,眼神瞥向别处,极不自然,竺亦青提醒道:“卫仙师。”
卫离抬头:“嗯?”
竺亦青斟酌开口:“你觉不觉得,脸有点疼?”
胸前后背的疼盖住了其余地方的,是以经她这么一提醒,卫离才觉面庞灼痛:“是有点。”
尧昶嗤笑一声,手上化出一个物件儿,递上:“铜镜。”
接过东西,看清了其中血糊糊的脸,卫离立时双手遮面,铜镜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怪不得师兄目光闪躲,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压下笑意,竺亦青道:“卫仙师,可否让我瞧瞧?”
卫离道:“不,谁都不要看。”
容隐捡起铜镜,递还给尧昶,这才又拿出一颗金丹,放到卫离手前:“服下此丹。”
卫离摇头,光明正大地忤逆了容隐的意思。
方才还一路喊疼,现下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只顾着脸上的伤口了。果然不论是谁,在心爱之人面前皆是爱美得紧。竺亦青拍拍亦非的手臂,亦非会意,一挥手,便叫卫离的脸恢复如初,他不耐烦道:
“你可以放下手了。”
卫离仍旧捂着脸,蒙着一层泪的大眼睛却从手指缝里露出,容隐只好以灵力凝成一道镜,竖在他眼前。
确定了脸上再无伤口之后,依旧英俊后,卫离才放下心。他这才想起脸虽好了,身上的伤仍在,又装出一副虚弱模样,可怜巴巴:“师兄,我胸口还有些疼,腿也好痛……”
“给。”容隐递出方才的金丹。
卫离看向躺在容隐手中的金丹,平日里流光溢彩的东西,此刻却刺眼地很。他的眉头不自觉皱紧了,目光落到容隐脸上:“我不想吃这个。”
容隐将金丹握在手心,咬住下唇,满眼愧疚:“卫离,我身上,只有这个了。”
一把攥住师兄的手,搁在自己腿上,卫离笑道:“我觉得握住师兄的手,就好多了。”
那笑容太过炫目,容隐只好看向竺亦青,又快速移开:“二位,我们可否出去了?”
竺亦青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急忙说:“容仙师,你们不要责怪亦非。他并未害过人的,虽然是妖,却也能算是只好妖。”
容隐道:“你遇见他之后,他不曾害过人,之前未必。”
深吸一口气,竺亦青有条不紊道:“我知道我这么说,会很不像话。可,我遇见他时,他只是一只快要死掉的双头蛇。今日也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躯体。他同我说他记忆有损,大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要复活他的另一只头。”她拉住亦非的手,十指交握,双方的眸中皆是对方的像,“我信他。”
卫离道:“可据我所知,他先前作恶多端,所到之处皆是民不聊生。”
尧昶辩道:“你说的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儿,观你相貌,不过刚及弱冠,主上做了什么你如何得知?难不成你们修仙的拿妖拿魔,空口造出一个理由就成了么?”
既不能说无凭无据的,那便说说他亲眼所见的:“我们此次是因女婴失踪一案来的,还请这位亦非讲讲清楚。”
无人再说话,殿内静地竺亦青心慌,她知道二人此行的目的,也相信此事与亦非无关:“卫公子,亦非他同我保证过,不会害人性命。”
卫离道:“我自然相信,他未害过‘人’的性命。”
听他意有所指,尧昶哼笑:“什么女婴?不过是几条刚孵化的小蛇而已。难不成您二位不仅管理人界诸事,连我们妖族的事儿也要插手么?”
卫离:“她们虽是蛇,却也是有父母疼爱的。”
“你在说什么笑话?”记挂着主上交待的,尧昶传音道,‘她们都是女婴,百名里面有十位能得父母宠爱就不错了,余下的不过都是些累赘。与其教她们跟在父母身边,受尽冷眼,无人在意,还不如物尽其用,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男胎,好好过活。’
见卫离又要说话,尧昶抢先道:“她们的降生没人期待,我们却盼着主上回来呢。”
卫离:“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剥夺她们活下去的权利。”
“我们妖,讲究弱肉强食,和你们人可不一样。”尧昶脸上的刺青发亮,提高了音量,“自私虚伪,贪婪愚蠢,搞了几代的法令形同虚设,坏事做尽还想名垂青史,被人买卖仍旧乐在其中。这些不都是你们人族么?”
“尧昶,你说多了。”竺亦青也是凡人,亦非不想听到别人贬低她,也不想让她听到不光明的东西,传音道,‘说来也巧,我在遇到阿青之前,便是靠食女婴之尸存活。’
卫离握紧了容隐的手,也传音说:‘你想说什么?’
亦非面上带笑,语气轻盈:‘你们人族可以弃养女婴,尸骸堆积成山,我们妖族的父母,又为何不能将自己的子女献给他们的主上呢?’
容卫二人皆是浑身一震。亦非所说的,他们的确无法辩驳,凡人喜男厌女,只当男子是家人,把女子当外人。这样还算是好的,一出生便被扔下任其自生自灭的比比皆是。他们初闻此事也是又惊又骇,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修士,只管除魔降妖,管不了人间诸事,也没那个本事拯救所有的可怜人。
见众人久久没有开口,竺亦青疑惑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卫离自嘲道:“只是觉得这位小兄弟说的还挺对的,我不知该如何反驳啊。”
竺亦青淡然一笑,道:“我倒是觉得世间万物,皆是有好有坏。就像亦非,他虽是妖,却不是坏妖。所以,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法令虽不能管住所有人,却能避免许多人受害;做尽坏事的人想要名垂青史,也要拿出实绩,总也能做出几件利民的好事儿;至于你说的被人买卖,这世上不被喜爱之人又何止百十个,若是连自己都不爱怜自身,那日子该如何过下去?”她看向满身戾气的尧昶,“我师父曾讲过,万物对立而统一,阴阳对立制约,却也互根互用、交感互藏。阴中有阳,好中有坏,但我一直相信,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她的这些话,尧昶或许没听进去,亦非只觉得脸热。竺亦青那么信任他,他却瞒着她:“阿青,我,我从前”
竺亦青打断他的话:“你同我说从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我信。我认识的亦非,从未害过旁人,是位很好很好的妖。”她握住亦非微凉的手,放在自己心脏上,笑道,“大不了,你做过什么错事儿,我陪你一起承担就是了。”
亦非的竖瞳变圆,他激动地抱住竺亦青,道:“好,无论何事,我们一同承担。”
在两人互表心意之时,容隐传声:‘亦非,我想竺姑娘并不知道女婴失踪之事的始作俑者,是你。’
‘那又怎样?’亦非挑眉,‘你们身为阿青的朋友,难道要告诉她么?’
卫离忽而开口:“竺姑娘。”
亦非向他投去淬毒的目光,竺亦青却坐直了身子:“请说。”
卫离不缓不急道:“我师兄身子还虚着,有诸位在场,他又不肯让我抱,冻坏了怕是要难受上好一阵子。”他顿了顿,抱拳说,“特请此间主人给我们些御寒之物,或是给我们间屋子,行事也方便些。”
“卫公子你说话可真有趣。”
俏皮话哄得竺亦青笑弯了眼,晶亮亮的,若是在阳光下,必是光彩照人,明媚非常。可在地底下……亦非开始自省,竺亦青是人,合该生活在阳光之下,而他是只畏光的蛇。他因一己之私,将竺亦青掳来,是否是大错特错了:“阿青……”
“嗯?”
竺亦青仰头看他,睫毛轻颤,带着亦非的心,也跟着颤抖:“我,甚少见你笑得如此开心。”
竺亦青羞红了脸,嗔道:“你胡说什么,我从前挺爱笑的……”
“是,是很爱笑。”亦非喃喃说,“只是,只是从前的笑没有眼下的真心。”
卫离道:“那是自然,我们这些朋友也是不可或缺的。”
“朋友……”亦非重复一遍,想起从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