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未至，小舟却已及渡口。船夫将船停到岸边，道：“二位公子，到了。”

卫离早早便收好了东西，将乾坤袋藏进前襟。他扶着容隐稳稳踩在土地上，付了钱，道：“劳船家带个路，找个能吃饭的地方。”

明白卫离话中之意，又掂量手中的银子，船夫一惊：“这如何能够？”

卫离挥一挥袖，道：“你带我们来县城一遭，我们请个饭又有何不可？”

船夫载的客中，多是相识的村民，平日就算给点酬劳，也是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或是做的小玩意儿，并不值几个钱。卫离这样的要请客的，确是他头一回遇到。不过他也听说过，与他同一时间买船的船夫，已有了一座画舫，便是因着平日里得了许多贵人的打赏。可，那不是他一个小船夫该接的。船夫推辞道：“我是怕老头子吃的，二位公子看不上。”

女婴丢失一事，疑点颇多，而丢失女儿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民间传言或可助他们早日查明真相。卫离不肯放过一丝一毫收集信息的机会，玩笑说：“船家见多识广，自是知道哪里有好吃的。莫不是怕我食量大，把东西吃光，叫你饿肚子么？”

船夫只好道：“哪里的话，公子想吃，老头子带你去就是了。”

船夫带他们来到城外的一处小摊，已到饭点儿，小摊上只余两张桌子了。可是这样热闹的摊子，在他们靠近之后却停止了喧哗。船夫好似是位熟客，与老板交谈一番，便识趣地坐上另一边空桌。不多时，他们面前被伙计擦了又擦的桌上便多了一碗云吞一碗面，还有一盘似是炒腊肉的东西。卫离将面移到容隐跟前，尝了块腊肉。而后，他没有一丝犹豫地将腊肉端给了船夫。

等他再次回到座位，容隐才执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小小地咬了一口。就一口，容隐便如临大敌般，眉头轻皱，转而夹起青菜，放入口中啃咬。

看师兄这表现，应当是不爱吃了。不过也是，哪怕味道做得再好，食材不行，也不能过容隐那关。好在这间摊子，不仅有主食，还有点心和茶。卫离又叫了一份点心，一份花茶，这才见到容隐极为优雅地动起来。只不过，周围除了进食和老板的吆喝声，一点儿交谈声也听不见。

卫离期望落了空，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云吞和容隐身上，也就没留意，不远处走来两个蓬头垢面的人。

矮一些的那个捂着肚子，有气无力：“我快饿死了……”

高个子也答：“我也是……”

不知为何，这样一句激地矮个子涨了音量：“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去凑热闹，我们怎么会被人牙子掳去？！”

高个子自知做错了事儿，不该争辩，可是他委屈！他道：“你现在怪我也没用啊，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填饱肚子吧。”

矮个子道：“回你家找你爹要去。”

高个子显然不同意：“凭什么是我去？”

矮个子眼前发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还被上涌的气血整的脑袋发晕：“要不是因为你一意孤行，我们怎么会被抓去？如果不是我机灵，咱们现在已经死了八百次了！”说着，她拍拍腰侧，那里空空如也，“现在好了吧，我全部身家都被他们搜走了！”

“我才不回去呢……”高个子怕她误会，直道，“我不是想欠钱不还，我回去了我爹就不会放我出来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得饿肚子？她们现在这幅尊容，有那家店肯让她们进去？竺亦青气得扭头，忽而看见一个熟脸。她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攥住楚洵的胳膊示意他往河边看：“你看，那是不是初暮山的仙师？”

“是他们！”

楚洵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拖着竺亦青往那边走，毫不客气地填补空位：“快给我们也来一碗面！”

十分自然地坐在他们身边的人浑身破破烂烂，像是刚从煤堆里扒出来一般，要不是卫离对楚洵恨得深沉，定然认不出这俩人是谁。不过即便认出来了，他也打算装作不认识：“哪里来的乞丐？”

“我？”没等到饭，先等来了卫离的白眼儿。楚洵顾不得恼怒，他伸出黑一块白一块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脑袋，不可思议道，“乞丐？”

见卫离不动，容隐也不动，他的手指又换了个方向，正指向卫离的脑袋：“你是不是这儿出问题了？我分明是”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竺亦青的声音盖过。只见竺亦青双手扒住桌沿，脑袋磕在上面，哭得极假：“两位好心的公子呀，我们好几天没吃饭了，求两位公子给点儿吧！你们这么善良，老天保佑，一定能相守一生啊！”

一路走来，楚洵已经明白竺亦青比他懂得多多了，她不让他说话，那他闭嘴就行。果不其然，等竺亦青的哭求停止，卫离就面无表情地让老板给他们一人做了碗青菜面。只是面上来的时候，他又命令道：“旁边吃去。”

无法，两人只能寻找桌椅，眼巴巴地瞅准了船夫，且颇为不要脸地端着碗坐了过去，狼吞虎咽。船夫的位置正对着老板的锅，那壮汉看清了坐在他桌子上的人，喝道：“哪里来的乞丐？别赖我这儿不走啊！”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卫离豪气道：“老板，这套桌椅，我们买下了。”

有银子拿，老板便不吱声了。

那边船夫擦了擦嘴，打包了腊肉，走到二人身边：“多谢二位公子款待。”他的视线在容隐身上扫了一圈，看到垫在容隐身下的外袍时嘴角抽搐，硬着头皮说完，“老头子吃饱了，就先去接活了。”

寒暄几句，卫离再次埋头吃云吞。

卫离原先就是做乞丐的，应当不会对两人有什么偏见，容隐不解：“他们”

“嘘，予世，佘山县里来了不少①五行宫的人。”卫离视线落在他嘴上，那里沾了小块酥皮，喉结滚动，他继续说，“就在你身后不远处，就有两个冰机峰的。”

冰机峰是五行宫之一，掌门北山智曾与容隐的父亲容萧醍师出一人，看待容隐就像对待亲侄子一般。而容隐人如凌羽洁似霜花,与冰机峰的圣物凌羽花最为相似。是以，冰机峰的每位弟子，都把容隐当做冰机峰的人。之后他们每每遇到容隐，总要上前一阵寒暄，或是谈经论道，或是邀请容隐去往冰机峰。

可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也不适合相遇。容隐压低声音问：“可有靠近？”

卫离回：“不曾。”

他们身后，那两名冰机峰弟子旁若无人的交谈声一字不落地落入二人耳中：“你说②幽荧仪君到底在不在这儿啊？整个县城，我都转了三圈了，别说他的人了，就连半片衣角都没看到。”

“谁说没看到衣角的，初暮山那两个，昨天不还跟咱们抢了个孕妇么？”

“他们穿的衣服颜色又不一样。诶你说同样都是在初暮山求的学，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先说话的弟子叹道，“如果说幽荧仪君是不沾一丝尘土的天山雪莲，那那两个，就是从泥潭里滚过一遭的臭咸鱼。”

两人放肆大笑，没一阵儿，先说话的弟子再次伤春悲秋：“要不是当年容醍师叔被他哥带走了，幽荧仪君就是咱们冰机峰的人了。”他很是可惜道，“这样，我也能光明正大叫他一句师兄。”

“别叹了，你瞧那人的背影，是不是和幽荧仪君很像？”

话至此，容隐察觉背后有两道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烧地他将脊背挺得更直。半天，那人笃定道：“幽荧仪君怎么会穿那么俗气的东西？”

“也是，他本就喜好素雅清净，断不会穿金戴银，更不会出现在满是脏油的小摊子上。”先说话的弟子肩膀被拍了两下，“还是快些走吧，捉妖要紧。”

这俩人方走，讨债鬼般的竺亦青率先叫起来：“再来一碗！”

卫离扶额：“他们俩怎么那么能吃啊？”回过神来，他注意到容隐碟子中的点心才少了两个。刚刚师兄可是吵着要吃饭呢，“予世，你怎么不吃？”

“我，我……”

容隐不善撒谎，想来定是觉得食物难以下咽却碍着面子不敢说出口，卫离颇为贴心地为他解围：“我瞧着天也快黑了，正巧今日我也累了，还是找个客栈好生歇脚。”

容隐点点头，两人一同站起。卫离付了钱，还没走出棚，就听楚洵含混不清道：“你们去哪？”

一同传来的，还有碗筷碰撞发出的脆响。都这个时候，还不忘吃。卫离状作不耐烦：“我们去哪，要告知你们吗？”

“求两位好心的公子收留吧！”竺亦青放下碗筷，扑过来抱住卫离小腿，再次哭道，“我会洗碗，会做饭，会洗衣服，你带上我吧，脏活累活我什么都会做！”

他好似十分有兴趣，转头问楚洵：“那这位，又会些什么？”

楚洵想也不想，道：“我会写诗！”

卫离摇头，唉声叹气：“我自己也会。”

怕他不要自己，楚洵叫道：“我对佘山熟得很，可以帮你们送信。”

人形地图，日后应当能派上用场。卫离压下嘴角的笑，道：“那就走吧。”

两人笑呵呵地应了，还不忘端起没吃完的面，边走边吃。

卫离听了楚洵的话，选了一佘山县最大的一家客栈，开了三个房间，他和容隐一间，其余两人一间。

许是累极了，竺亦青和楚洵也不和他们客套，脚步虚浮地撞入自己的房内，容卫二人还未走远，就听见了楚洵的鼾声。

卫离：……

他轻咳一声：“予世，咱们也去歇息吧。”

两人进了房间，容隐才问：“为何要带上他们？”

卫离示意他坐下，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慢悠悠道：“予世，你有没有觉得，竺亦青身上的黑气，和两个村子里的，皆是同根同源？”

容隐：“你是说，她恐怕同妖物有过接触？”

卫离点头：“是，而且颇为亲密。”

容隐接下茶杯，道：“你要用她去诱那妖出来？”

“并非。”卫离道，“既是相识，或可让那妖忌惮。”

说到底，那妖忌惮什么，他们也不知道，竺亦青到底是个无灵力傍身的普通人，有他们在，就一定不能让旁人涉险。容隐道：“这不成。”

“予世，我知道你有顾虑。”卫离劝，“可你瞧那两人，连饭都没得吃，可不也是在追查此事么？”见容隐神情有所松动，他又说：“与其让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再度变成乞丐，何不让他们也参与进来，我们也好保护他们？”

两人成了眼下这副样子，定然不是妖物害的。容隐想起船夫说的，人要比妖魔可怖的多。他道：“卫离，你确信吗？”

卫离道：“只是让他们跑跑腿，最多磨练磨练。我绝不会让他们身处险地。”

临行时分，容萧羿告诉他，与人相与的，要听卫离的，容隐一直记得：“好，便照你说的做。”

争得师兄同意，留下那两人后，卫离交代行踪：“我去后厨瞧瞧，给你做顿饭。”

“不必了。”容隐并不想给卫离添麻烦，哪怕他在初暮山上的吃食全由卫离一手包办。

卫离说：“凡人之躯，不吃饭怎么行？”

也对，做戏要做全。容隐终于点头，等他吃完，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收拾好东西，卫离提议：“予世，要出去瞧瞧么？”

容隐摇头：“城中满是玄门中人，还是不出去了。”

像是早就料到容隐的反应，卫离变戏法似的掏出两枚面具。其中一枚布满耀眼紫色宝石的蝴蝶面具上了容隐的脸，只露出两只好看的眼与湿润的薄唇。卫离退后几步，满意笑道：“这样，就没人能认得出幽荧仪君了。”

热闹的夜市中，两个脸戴蝴蝶面具的少年人并肩穿过人流，融入人间烟火。戴上了面具，容隐也不像平时那般冷硬，眼神也比平常活络。卫离一直盯着他瞧，他的目光落在何处，卫离就往哪边走。

“新出炉的鲜花饼，两文钱一个，一分钱六个。”约摸三十，风韵犹存的老板见了他们，语速飞快地问，“二位公子尝尝？”

卫离掏出一串铜钱：“来六个。”

拿到手里的时候，鲜花饼还烫人得很。卫离掰下一小块，吹了又吹，这才递到容隐面前：“予世，尝尝。”

酥脆的饼皮下，软烂的玫瑰花冒着热气，冲进容隐鼻腔。他小小咬下一口，甜丝丝的玫瑰花软糯异常，口感极佳。就着卫离的手，容隐咬下他掰下的那块，稳稳咀嚼。正在此时，余光瞥见前方有一男一女，你一口我一口地咬着同一张饼。他们年纪不大，似是刚成亲的夫妻。那他们……可要他拿饼喂人，他又实在做不出，只能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