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的发冠上,一只黑色的大蜘蛛缓缓挪动细腿,八只眼迅疾转动,如刀子般的视线一同聚集到入侵者身上:“何人擅闯?”
“初暮山卫萧筱。”
蜘蛛仿佛没想到她会自报家门,一时怔住了。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小蜘蛛们调动细腿,朝香客身边聚集,带着毒液的尖牙在烛光的映照下,闪出寒光。这样下去,只会死伤无数。蜘蛛出声,喝住要上前的小蜘蛛们,转而威胁卫萧筱:“你若是再不离开,我便让此地,血流成河!”
可怖阴森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卫萧筱歪过头,轻嗤:“我踏入你的领地,你不曾发现,说明你灵力低微。此刻能坐在女神像上,与我交谈,该是得了高人点化。现下,你察觉到我言辞不善,不与我交手却只是驱逐我。我想你并没有那么善良。”卫萧筱抱臂而站,昂头看向女神头顶,“小蜘蛛,我言至于此,你还不下来,是下不来吗?”
面对她的挑衅,蜘蛛合上了八只眼,仿佛看不见她就不会烦恼一样。要不是石像太小,卫萧筱都要怀疑她会转过身,拿屁股对着她了:“这阵子我都在陇婺城,可没听说过什么蜘蛛杀人,或者有人失踪的离奇怪事儿。你没有伤人,你的蜘蛛们也没有伤人。”
蜘蛛被拆穿也不恼,她想起主人的嘱咐,又想到还未完成的任务:“你知道又何妨。我只是一只小蜘蛛,若我死了,自有人会替我报仇。”
这只蜘蛛长得还算可爱,还没化形,养在身边定是乐趣无穷。卫萧筱刚动了要收她为灵宠的念头,就见石像头顶燃起一片光亮——蜘蛛变成烤蜘蛛了。
熊熊火焰很快就将蜘蛛烧得皮开肉绽,甲壳炸裂的声音扰动了她的心绪。变故来的太过突然,卫萧筱反应不可谓不快,立时掐了个决,想要将火熄掉,却没想到自己的灵力被阻在一堵无形的墙外。她抬脚靠近,果然到了方才灵力被隔绝的地方,再难进入分毫。
无法,卫萧筱只得仰头看着她生命的消逝。
被烈焰炙烤,蜘蛛并未发出凄厉的叫喊,她仿佛失去了痛觉,甚至似乎带着一种对死亡的喜悦。火势渐小,即将熄灭之时,石像顶部的光却强烈起来,直到凝成一道少女的虚影。她不纳污垢的眸子望向地上伏膝跪拜的“信徒”,连带着向卫萧筱的那一眼也没有仇恨。无悲无喜,恍如神佛。若见够了世间一切,少女的虚影越来越单薄,最后化作碎片,消散于乾坤之间。
随着蜘蛛的消失,整洁的庙重新变得破旧,石像的头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跪在香案前的人们急急避开,才没有发生命案。紧接着石像的身体开始崩裂,石块四溅,打在众人身上。前来祈愿的人震惊于这一瞬间的变化,转瞬的惊吓尖叫声变成痛骂诅咒,就连那几个扫地的都被愤怒的人群重伤。
“我早就说这个庙悬得很!你非要拉我来拜!”
“这里面邪门的很!我早就看这些道士贼眉鼠眼了!”
......
“老天爷!你们看啊!这破墙上到处都是蜘蛛!!”
听到有蜘蛛,好些女眷都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她们惊恐地朝庙门跑去。大部分男人却叫嚣着杀死这些蜘蛛,瞪大的眼中全是嗜血的残暴。他们中不乏来还愿的人,此时全然忘记了覆拾庙的灵验。
“什么覆拾庙,我看是腐蚀!这是妖怪要吸我们的阳气!!”
“这些蜘蛛以后全都是妖怪,趁着它们还没成精,烧了它!”
“烧了它!烧了它!”
卫萧筱听着嘈杂的人声,怒气直冲心头。她施法聚起石像碎裂的头部,控制它朝人群的方向压去,以此驱赶大批“信徒”。等所有人都屁滚尿流地逃出破庙之后,她负手站在门口,欣赏着重新变得整洁肃穆的覆拾庙,心里难受得紧。片刻之后,字迹工整的鎏金牌匾碎在地上,燃气火光,只剩一摊灰烬。光秃秃的庙门廊上,换上了承载她龙飞凤舞大字的金丝楠木牌匾。
卫萧筱退后,瞧着焕然一新的“覆拾庙”,点了点头。这样才像话。卫萧筱画了个阵,覆拾庙就不能为人所见了。如此,当作蜘蛛的墓地,留有小蜘蛛伴她左右。甚好。
之后好一段时间,陇婺城都流传着那日的恐怖,只是再也没人找得到覆拾庙了。
○ 晓雾楼
“哎哟!仙人!仙人您可回来了!!小陈,快带仙人去楼上,小仙人可一直等着您呐!”
卫萧筱朝小二一个拱手,给了他一锭银子,道:“有劳。”
待到楼上,黑团子已经变了白团子,一双大眼睛又是害怕又是期待地瞅着她。卫萧筱倒是对他这张脸很是满意,她捏住小孩儿没有多少肉的脸,评价道:“长得倒还挺像。就是太白了些。”
小孩并不在意卫萧筱说了什么,只是颤颤巍巍地讲出酝酿许久的话:“您是,是仙人吗?我也想学仙术,我可以,拜您为师吗?”
卫萧筱起了逗弄小孩儿的坏心思,她转动衣裙,用袖袍遮住小孩的眼:“你想拜我为师?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最喜欢吃你这样的小孩子了!我一口能吃十个!”
紫纱后,小孩儿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却故作镇定。
这样的表现,她还算满意。卫萧筱脸上的笑容就真多了:“瞧你怕的。我要是想杀你,此时又怎能听到我讲话呢?”她刚笑完,又突然板脸正色道,“我有意收你为徒,你作何想法?”
小孩目光坚定地仰脸看她,重重跪倒在地板上,规规矩矩地磕头,清亮稚嫩的童音响起:“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起来吧。”卫萧筱从袖中掏出一节红绳儿,拿掉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自顾自地穿了起来:
“它叫缃姜。”穿好之后,卫萧筱最后抚摸了一下温热的扳指,亲手系在他脖子上:“我叫卫萧筱,你已经是我徒弟了,便随我姓。”
“离人世喧嚣红尘,入我初暮山门护天下太平。日后我便唤你卫离了。”
卫离又是重重地一磕:“卫离谢师父赐名。”
卫萧筱蹲下,郑重地将玉戒塞入他的衣领中,直视他的眼:“缃姜我已还与你,切记不可离身。”
卫离虽然不能理解师父的话,但是缃姜不仅有自己的名字,而且沾上肌肤并不寒冷,反而散发着阵阵暖意。那么听师父的话总没错,他重重回道:“徒儿卫离谨遵师父教诲!”
卫萧筱满意地摸摸他的头,吩咐道:“明早我们便回山,你还有什么想要带上或是有什么需要留下的,趁早办完。晚上回来好好休息。为师要出去走走,给你一两银子,自行分配。 ”
“是!”
○ 城东
卫离扛着比他大了不少的伞,徒步来到破庙旁的树林里,找到了那个埋着一节烂布料的小土丘。他的新鞋淹进积雪中,却没有湿,想来是卫萧筱给他画了符。确定不会弄脏衣物后,他放心地跪在坟前,伸手抚摸着看不清字迹的土块块:“爷爷,小狼今天有师父了。她给我买了新衣裳,还要带我进山。我师父叫卫萧筱,她给我取了新的名字,叫卫离。”卫离扒开一小坛酒,平整的积雪上就出现了一道划痕:“小狼知道爷爷最喜欢喝酒,我现在可以请爷爷喝好一点的酒了!”
说着说着,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雪地上,烫出几个小坑:“爷爷,我要走了,我会一辈子都记着您的,等我日后有了钱,我会给你修一座好坟。您跟我说不要报仇,可是我忘不了!哼呜……”
小孩儿的呜咽消散在冰冷的朔风中。
翌日清晨,卫萧筱看着穿戴整齐,起得比他还早的卫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弯下腰,明知故问:“眼睛这么肿,哭鼻子了?”
卫离并不否认:“回师父的话,卫离昨晚去看了我的……亲人”
“行了,既然要进山了,就都忘掉吧!”卫萧筱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问道,“为师要御剑,你可要上来试试?”
既然认了师父,那就是要学手艺的,如果表现不好,师父就不会尽心教授了。可是他不会御剑,卫离想了想,卫萧筱应当是在考量他的胆量。想到这里,卫离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徒儿不怕!”
卫萧筱要的就是干脆利落:“好!我们先出城。”
卫离发现,师父好像很喜欢紫色,连剑柄和剑鞘都是紫的,这把剑名为“紫姬”。阳光下,紫姬表面流光溢彩,颇为不凡。剑穗上的宝珠也是通透莹润,足可见主人的珍视。如若剑可成人形,定是位绝世美人。他这师父,不把剑当做武器,倒像是养了个老婆。
卫萧筱一回头,便见这小子盯着她的剑,嘴角死死压住才没翘起。她当即呵斥道:“你小子想什么呢?!”
卫离赶紧眼观鼻,鼻观口,乖得不得了。好在卫萧筱并未追究,不然他将才得到的师父,也不会要他了。
“上来。”出了城门,卫萧筱轻盈一跳,便将放大了的剑踩在脚下,“保持好身体平衡,站不住就坐下,不要逞强。”
卫离心想着要在师父面前露一手,于是,他也学着卫萧筱潇洒的模样,往上一跳。
“啊——”
不出意外的,他栽下剑去,在地上翻了个身,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师父,我……”
卫萧筱可没那种顾及他人颜面的好修养,她大笑出声:“小屁孩儿,你逞什么强啊!看吧,摔了个狗吃屎!”笑够了,她终于想起自己身为人师,该稳重些,这才板起脸清了清嗓子:“行了,快点坐上来,别浪费时间了。”
“是,师父。”
○ 初暮山
紫姬停在山脚,卫离僵硬地坐在上面,高空的冷空气加上行驶过快的速度,使得第一次“御剑”的他感到了绝望。
卫萧筱跳下剑,抬头看了眼雪白的高峰:“到了,下来吧!”
等了一会儿,不见卫离动静,转身看到他的样子,卫萧筱却面露肯定:“不错,冻成这个样子都不喊不叫,是棵修炼的好苗子。”
卫离实在不理解自己这位师父的脑回路,双脚已经被冻麻了,他是真的一点动作都不能有:“师父,我,我动不了了!”
卫萧筱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你这小孩儿可真麻烦!紫姬,把他放到地上。”
闻声,紫姬稳稳落在地上,随后从他股下飞出,绕着卫萧筱开心地舞动着。
“哇——”卫离坐在地上,双眼放光地盯着不断飞舞的长剑。
“别看了,你好好修行,日后总会有一把剑,只任你为主。”鼓励完,她道,“紫姬,归。”
卫萧筱转身拍了拍身侧的剑,走上被白雪覆盖的台阶:
“现在我带你爬上去。你以后学会御剑,没什么要紧事儿,就走青石阶上去。这算是对初暮山的尊敬。”
卫离努力起身,活络腿上的筋络。他怕被雪滑倒,于是踩着师父的脚印稳稳上行,听到卫萧筱的嘱咐,不时应两声。一开始他还干劲儿满满,可是卫萧筱的脚程实在太快,台阶又那么多。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残忍了,可他又不敢泄气。
卫萧筱听着背后越来越远的喘息声,头也不回道:“你慢慢走,为师在砥砺门前等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是!”气喘吁吁的卫离端端正正行礼,继续与台阶斗争。小小的个子靠近云海,慢慢移向心中的那片圣地。
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他脸上融化,汗滴似的雪水顺着他的衣领流进胸膛,与汗水混合在一起,打湿里衬。卫离此时却管不得这些,他不得不加快脚步,只是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登上一片平地,大雪还是盖住了师父的脚印,或者说那脚印根本不曾留下。卫离望着只能容一人通过的两道阶梯,不由地开始怀疑卫萧筱是在耍他,但是,他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怎么可能放弃呢。
雪越下越大,卫离的冬衣表面沾上厚厚一层,四周的景物不再被大雪包裹地严实,绿色的叶片被雪压弯又挺起,掉落的雪砸在地上,噗簌噗簌,四处都是这种声音,隐隐约约还有水流声……不!水应该都被冻住了!卫离疑心自己是走错了,但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要走下去。因此,他决定遵从本心,哪怕这里可能是要了他命的禁地。
一方古朴的亭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其中正打坐的少年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盯住他,薄唇微启:“何人擅闯竹溪堂?”
那是一位约摸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袭飘逸的素白单衣覆盖住他劲瘦的身躯,堆叠身下,如同绽放的涟漪。宽大的袖口下方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充满力量,仿佛弹指间便有一阵劲风袭来。往上瞧,巴掌大小的脸上描着水墨画般朦胧的眉,烙着溢出稚嫩与冷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