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门响了三下。
太宰勉强把失去焦距的目光聚拢,条件反射式地一把把手上的针头扯下来,便跳下床去开门。
直到拧动门把手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点不该有人来这里才对。森先生在明天早上七点前不会来诊所,而前来看病的病人平时也不会走到这间偏僻的病房来。
就算是因为诊室没有人而找过来,在这时八成也会边喊着“有人在吗”边大声敲门。然而刚才的来者却只轻敲了三下便收了手,静静地等在了门外。
他知道里面有人。太宰治想。也许我不该开门的。
可惜现在想这些也晚了,随着铜制门把手的转动,这间狭窄病房中的一切早已展露无余。
门口站着一个少年。虽然其气质同眼睛一起完美地隐在了反光的镜片下,但通过他的长相来推测,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六岁。
他的目光本来是平平地扫进去的,发现视线内空无一人后,微微愣了一下,这才一寸寸地向下移去,对上了太宰那只疑惑的鸢色眼睛。
……不对。
那只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底。即使其深处已经积蓄起了某些浓黑色的东西,比起他印象中太宰那只一片死寂的眼睛,还是差得太远。
最多一米五的身高,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略显宽大的和服肩上也还没有那条血红的围巾。
少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光在身高上就明显不占优势的太宰治决定还是先乖乖回答为妙。
“应该是十二岁。”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刚穿过来的首领先生:……???
乱步确实早就知道自己这次尝试介入其他世界线可能无法受自己操纵,毕竟这个世界并不是自己的主场,而是由另一位改写世界线的人物——港口黑手党首领太宰治一手创造的。
一般来说,由于现在的太宰治对世界线的严格保护,他应该会回到那个世界线的过去而非现在。而去往未来也绝对不可能。
毕竟作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太宰治没有未来。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大概率会回到世界线刚刚产生变化时,也就是首领宰刚刚得到记忆的时间点。对此乱步也做好了万全准备,保证除目标外,绝不干涉此世界线的任何发展,绝不与此世界线的熟人及自己见面,绝不对任何人透露任何可能影响其选择的事情,尽量迅速地离开这个世界线,以把可能给两个世界线带来的风险降到最小。
然而乱步仅是没想到一点。似乎毫无意义,对一个人的情感来说却又是致命的一点。
他没想到那个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献祭掉的太宰治,背负这份能将自己折磨致死的记忆的时间会这么早。
十二岁。也许还不到。
在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像童话里一样“过上幸福生活”的年纪,有人俯在这孩子耳边,对他说:
你曾经有两个朋友。也只有两个朋友。
大家一起在Lupin里喝酒、谈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对,想说什么都可以。唔?他们会好好听的啦,毕竟朋友就是这样的吧。“因为是太宰说的,所以相信。”
不过呢,后来有一个朋友叛逃了。不,说叛逃怎么恰当呢。
他从一开始就是间谍。
后来你就只剩一个朋友。你们还是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请他吃硬豆腐和活力清炖鸡(他真的会吃哦!)期待他那本未写的小说。
然后抓住他的衣角挽留他,与敌人的子弹赛跑,听到自己一向信赖的森先生口中肮脏的真相,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的面前。
他留下了我,我却留不住他。
你也感受过吧?当被佣人抓住而门又被上了锁时,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就算抓住他的衣角,甚至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也没有意义了。结果是注定的。
——所以,你明白你的任务了吗?
你要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改写这一切,拦下他,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回这人间。
然后独自在无人的角落死去。
「保证除目标外,绝不干涉此世界线的任何发展,绝不与此世界线的熟人及自己见面,绝不对任何人透露任何可能影响其选择的事情,尽量迅速地离开这个世界线。」
江户川乱步给自己定下的规则在此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也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原本干净明澈的孩子一点点沾上洗不清的污泥鲜血,亲手将自己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毁灭,然后干净利落地消失。
而他一旦出手更改世界线,这个首领宰用一生换来的世界就将面临无法预料的风险,自己的世界线也免不了遭到牵连。
……
晚风从那扇残破的木窗吹入,凉意无声地在屋中弥漫开来。
“唔。”乱步顺手解开斗篷扣子,走到窗边伸手关上了窗子,这才向太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说,这里晚上冷吗?”
“不冷。”并没弄明白对方来意的太宰摇了摇头,看着身后那扇仍在顽强地漏风的窗子,还是没忍住裹紧了身上的和服。“窗子是今天才坏的,只是偶尔会漏风。”
“说不定我可以看看哦。”
难道是森先生请来修窗子的?太宰边点头边想。
乱步摆出一副老牌修理工的架势,仔细地检查起了漏风处,虽然完全没搞懂具体要怎么办,但面对太宰有了些期待的目光,他也只能勉强回想一下八百年前在学校里学的机械常识。
……不,这种无聊的东西怎么可能记住啊!!
于是趴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他的太宰看到对方一番难以理解的操作后,眨眨眼问道:
“这样就修好了吗?”
“不。这样就彻底坏了。”
……
一番沉默后,感觉到上当的未来小首领率先惊讶地发问:“……您不是修理工?”
某首领大人更加惊讶地回答:“诶?你居然以为我是修理工吗?”
太宰扭头看了看那扇风漏得越来越大的窗,终于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喂,不许笑……”感觉有点没面子的乱步本想像平时一样气鼓鼓地制止对方,然而看着对方难得那么纯粹的笑容,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嗯?”笑得掉下窗台的太宰很快又冒出头来,圆溜溜的鸢色眼瞳十分无辜地盯着乱步。
“不许笑……笑那么大声!吵到我耳朵了!!”
乱步只好又小小声补了一句,内心觉得有亿点点委屈。
头一次在太宰面前吃瘪诶!乱步大人以后都没脸再见太宰干部了!!
等等……太宰治……
十二岁的太宰还应该被称作津岛修治吧?
所以被津岛修治嘲笑跟太宰治没关系!(自欺欺人.jpg
“那么……请问您是谁?”
好不容易止住笑的太宰终于发了问,对此早有准备的乱步指了指和斗篷一起放在了一旁的一个布包,答道:
“是来送信的信使啦。说要寄给修治少爷的,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呢。”
“是吗?”太宰的神色暗了暗,还是伸出了手去,“给我吧。谢谢您。”
“不过真是抱歉。”乱步很遗憾地摊开了手,“今晚风很大,有十几封信一不小心就被吹走了,我也没来得及去追……”
太宰微微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收回了手,脸上浮现出惯常的礼貌笑容:“没关系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信,麻烦您特意来道歉了。”
“不。”乱步摇了摇头,“那些……那些都是很有价值的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情感会是毫无价值的。”
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了。当年被那个天真的少年扣上无用的帽子,随意虚抛的,究竟是什么。
有时候,在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一句日安,几句家常,或是看似肉麻的抒情诗,可能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
因为它们背后,都有着一种共同的情感,一种可与理智并肩的情感,一种能救赎也能毁灭一个人的情感。那种情感名为「爱」。
我会在一个黄昏,等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窗檐,等桌旁的鸢尾花香气浸透了笔尖,然后拿起它来给你写信。
我从黄昏写到黎明,笔下尽是些琐碎无聊之事,我自己也有点懊恼,可我依然把它隆重地装入信封,然后寄给你。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尽了我全部的爱意,我希望你嗅到那阵墨香时突然想起,还有人爱着你。
你不是独自一人在这浩瀚人间漂泊,从来都不是。你和我们一样重要,一样值得被人深爱着,一想到你要坠入无边孤独中,我就会放下笔去陪你。
太宰治抬起头来看着乱步,鸢色的眼中空无一物。
“所以我才决定。”乱步微笑着,接着说了下去,“在那些信没有找回来前,我就代寄信人每天来向你道个日安好啦。”
“日安……吗?”
“嗯。其实不止是日安,说点别的什么也可以。信的内容可是丰富得很呢,对吧?”
“那。”太宰低下头想了想,“‘我有点冷’这种话也可以说啰?”
“当然啦。”乱步瞟了一眼那扇惨不忍睹的窗子,“这里……还有别的房间吗?”
“唔……对面应该还有一个?”
“那今天晚上你就先去那里睡吧,这个屋子在修理工来之前估计是不能住了。另外我把斗篷也留给你好了,总能挡挡风的。反正家里还有好多件。”
“……谢谢。”考虑到自己的被子确实有点单薄了,太宰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告辞了?明天还要送好多信呢。”乱步说着起了身,“明天大概还是这个时候我再过来,晚安啦,修治君——”
“晚安……唔,也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姓早稻田啦。要比你大四岁呢。”
早稻田这个姓氏啊,可是一直陪着乱步大人从过去迈向了未来呢。
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对了,这是今天的信啦。是我寄的哦。”
乱步随手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太宰,便扣上帽子出了门。太宰带着几分好奇拆开了那个信封,从里面掉出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糖果和一张字迹有点潦草的纸条。
上面写着:“看到后去睡觉!”
太宰:……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