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时,他听到河水涌动的声音。
岸边特有的水腥气和微风撩拨开他额前的乱发。
他想要睁眼,一阵刺痛袭来:“……!!”下意识抬手去按眼睑。
十指缠绕的厚重纱布让他举手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
然后,他就发现,同样被纱布缠绕严实的除了这双手,还有他的眼睛。
这些纱布上似乎都放了药,裹紧在伤口上,凉津津的。
“唔……”他微活动了下自己的身体,浑身痛得难以动弹。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能活着?
他诧异的想,手指在地上摸索,想要摸到些能藉此证明自己目前处境的线索。
“别乱动。”岸边打水的少年疾步赶回。
“手,这几天手暂时不要动了。”
李庭瑄微侧了侧头:“允鹤……?!”
允鹤轻“嗯”了声:“是我。”
李庭瑄沉默,胸前有一瞬间起伏,他重重呼出口气:“真的……是你么?”
允鹤伸手去试他额上的温度:“抱歉,我来晚了。”
伤后发热,最为凶险。
感觉额上有什么事物在迫近,李庭瑄猛地一个哆嗦,如同被火烙了一般,朝一侧躲去。
“别碰我!!”
允鹤怔住,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怎么了?”隔了有会,他轻道,“你在疑心眼前的人不是我么?”
“我……”李庭瑄双唇仍在颤抖,肩头慢慢放松下去,艰难的蠕动了下喉结,“对不起。”
允鹤叹了口气,坐得离他稍远了些:“你现下疑心也是对的,没什么可道歉的。”
“我不碰你,你休息一会。”
李庭瑄:“……”以手肘撑起半身,摸索过去,却摸了个空。
“……你要走了吗?”
身侧草木一阵窸窣响动。
允鹤将一件长衣披在他肩头:“我不走。放心睡吧。一切都交给我了。”
听到他的声音,李庭瑄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你……不生气了?”
允鹤摇头:“生气。但不是在气你。”定定的出了会神,他低眉,看到李庭瑄焦枯失水的唇,这才想起适才去打水的目的,“要不要喝点水?”
“我……太麻烦你了……”
允鹤不待他说完:“喝点吧。”以手臂轻托起他的肩膀,支起一条腿,让他可以靠坐上去,然后拔开水囊的软塞送过去。
李庭瑄含了口凉水,却不敢直接咽下。整个胸腔的是疼的,连呼吸都要放缓。他微仰着头,让凉水一点一点沿着喉咙滑下去。
连日来失水,如此反复几次,那种灼热的消渴感才消退了。
重重喘出口气,浓重的倦意袭来。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往下沉,迷糊中听到允鹤声音。
“你觉得太累就睡一会吧,身上的伤我已经帮你处理过了……”
“谢了……”李庭瑄略点了点头,正想放弃意识睡过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瞬间翻身坐起。
“允鹤……”他颤抖着,轻唤出声。
允鹤诧异:“怎么了?”
在夜色中,李庭瑄脸色苍白得宛若张白纸:“……我身上的衣服,你都替我换过了?”
“嗯。”
李庭瑄的呼吸停顿了。隔了有会,他继续问道:“那你……可有看到我身上的伤?”
允鹤静了,静了片刻,他慢慢点头,小声道:“看到了。”
李庭瑄不再说话,他侧过头,双肩不住颤抖。
他替他更换里衣,就免不得会发现他是宦臣的秘密……这个秘密,即便在安禄山的麾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但他仍抱着许多的侥幸,自欺欺人的认为,只要允鹤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能算是知道。那他就至少还配得上跟在他身后。
李庭瑄咬着牙,他已经流不出泪,他的手脚在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踉跄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想逃离眼下这窘迫的境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臂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
那只手并没有太用力。
李庭瑄却觉得胸前猛的钝痛,一口气没有喘上来,霎时间天旋地转,整个人朝后倒去。
背心一暖,允鹤从身后接住他,暖意迎面扑来,一瞬间周边全是他的气息。
李庭瑄浑身颤抖,下意识想将他推开。
“庭瑄。”允鹤低低的喊了声,“对不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
李庭瑄忽然失去了挣扎的勇气。
“对不起……”允鹤又重复了遍,“我知道你会在意……可我一定要救你。我没想到你会受这样的伤害。但是这些伤害都不能成为你厌弃自己的理由。真正可恶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你用他们犯的错来惩罚自己。如果你只是在意我的看法,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你之前还是现在都是一样。作为朋友,看到你受伤害,我只会愤怒,也为你担心。”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允鹤伸手把他肩头抱得更紧一些,“如果你因此而颓丧,我会很难过。”
李庭瑄被他圈在怀里,侧脸蹭到他胸前的衣襟。他想,他上辈子大概是积了很多功德。
这样的动作不知道维持了多久,允鹤以为,他会哭或者他会崩溃,会逃离。然而却他始终没有,他只是安静的躺着,静得让允鹤心里发慌,想要重新去探他的脉搏。
李庭瑄微动了动。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他平静的说着。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从跟着安禄山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将来一定会不得好死。我没有了家人,没有朋友,在他面前,我只是他的一条狗。可是有一天,有人给了我‘名字’,给了我尊严。他会在别人喊我‘猪儿’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更正。他说,‘他叫李庭瑄,不叫李猪儿’。他说他把我当作是朋友,当真让我觉得意外。这世上竟还有人会看得起我。后来,他劝我的好多话,我知道他都是为我好,他劝我离开,他说‘你跟着我吧’。可我不敢,因为我有太多的不堪的过往,我知道我不配。落在安禄山手上,我自知是无幸,我想求死,可我却很害怕,我怕他把我所经受的这些全部都告诉那个唯一把我当做朋友的人……我怕……失去这个唯一。直到今天,那个把我当作朋友的人,他全都知道了。可他竟然没有半点嫌我,仍是把我当做朋友。我想,我真的是得到了救赎。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允鹤一言不发的听完他的讲述,他忽然觉得很难受:“对不起……从前我都没有考虑到这些。我只是单纯的以为……”
他只是单纯的以为,他习惯了夹缝生存,以为他是一个极具生存能力的人,甚至以为他……少了那么几根铮然的傲骨。
所以,当安禄山要求他去做人质的时候,他虽然不甘心,但并没有格外的担心。
直到今日,他看到他身上的伤。
他忽然明白,他之前的想法都错了。他并不是特别坚韧,只是格外的隐忍。他没有说,允鹤便认为自己没必要问。
“你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情,所以我……”
李庭瑄的声音很低,在夜风中显得有些缥缈:“这些事,谁又有勇气往外说?”
是。人都是要靠尊严来活。谁能够有勇气,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拿出来,活生生剖析给众人看?
“对不起。”允鹤攥紧了拳头,“当日,我该再坚持一点……不让他把你带走。我以为,他只是想要以你为质,向我报复,从未想过他会伤你……”
李庭瑄轻轻摇头:“当日,你竟情愿用洛阳城来换我……洛阳城内上千条人命……”他低声道,“你这样若也能算是对不起我,那这个世上,就再没有对得起我的人了。”
允鹤垂首,又认真的解释道:“我算好了时间,想着三天过后,你若没有消息,我便要主动去睢阳找你。然则,安禄山在睢阳城前后都设了魔障。为破这层魔障,我又花了将近三天的时间……我担心打草惊蛇,怕动静太大,若惊动了他必会伤到你,所以我连绯羽都不敢带出来。”
“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逃出来了。我听到安禄山被杀的消息,又听说杀他的人是你,实在是震惊。若非你身上带着我的匕首,让我及时感应到了……”
李庭瑄不待他说完:“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在身边摸索了会,把匕首递还回去。“迟公子临时把匕首塞给了我,现在物归原主了。”
允鹤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没关系,你可以留着。”
李庭瑄握着匕首,迟疑片刻,终是拒绝:“不了。此后,我大概也用不着了。”他眼睛已经瞎了,这身功夫也等同于废了。
“我这双眼睛,是治不好了,对么?”
允鹤微顿了顿:“我当尽力……若真治不好,我也会照顾你。”
李庭瑄摇头,轻描淡写:“去杀安禄山,是我自己的想法。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我杀他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主动转移话题:“你可有遇到迟公子?”
允鹤一怔,马上追问:“是了,你见过小瑞了么?”他自见到那柄匕首后,就想问他这个问题,然而他问不出口。
他心里存着有太多内疚,他没有办法对着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去追问另一个人的下落。
李庭瑄成功把话题带到迟瑞身上:“他……怕是去了成都。”他把当日在洛阳城内的情况说了一遍,却略过了迟瑞能够化身成龙一事不提。
“当时城内太乱,我不知道你来,所以,只能先送他走。”
允鹤了然:“我明白。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变故。况且,你当时受了伤……连自己脱身都很困难,还要先护着他,确实不易。”
李庭瑄轻道:“我答应过你照顾他。当日在长安城,杨国忠要对他下手,我实在……”
允鹤低声道:“我知道你尽力了。”只是,那孩子辗转寻他,到了成都又要扑空,不知会彷徨失落成什么样子。空间瞬移之术,只能在短距离内使用,成都府离这里有上千里地……千里传送符消耗灵力巨大,又须得以鸣凤草捣碎成汁,混在朱砂处画成,眼下材料不足,待得集齐这些事物,少说也得十来天……
李庭瑄听他这句话过后,就再也无声:“你担心,就赶紧去找。”
允鹤摇头:“此地到成都,飞也得要个五六天。你现在的身体,不足支撑这么长时间的高空飞行。”
李庭瑄淡然一笑:“我不跟你去了。我留在这里就很好。”
“不行!”允鹤这会是真的认真了,“弃重伤的朋友于不顾,这样的事情,我若做了,以后就再不活了。”
“……没那么严重。”李庭瑄轻咳两声,肩膀微动了动,似想坐起来,证明他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却没有成功。
允鹤长叹口气:“庭瑄,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做朋友?”
李庭瑄愕然:“我……怎么了?”
“朋友贵在坦诚。你什么事都想要隐瞒我,你我之间,还能做朋友吗?”
李庭瑄脸色变了变,忽紧张起来:“我已经没什……”
允鹤不待他说完:“你还要否认,你现在就在瞒我。你明明很难受,却还要强撑。在我面前,你究竟有没有一句实话?”
李庭瑄张了张嘴,本想要解释的话被堵住了,心头却异常暖和起来。
允鹤伸指,不知在他前额处轻轻描画了些什么。
然后,他身子一轻,加诸在体内的各种痛楚顿时减轻了不少。
与此同时,他听到允鹤极不明显一声轻哼,惊疑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允鹤微蹙着眉:“你什么都不说,我只能画个连心咒,分去你身上的一半痛苦,亲身感受一下。”
李庭瑄:“你……”抬手压住眉心,“你何必……”
允鹤学着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是仙体,俗世的苦楚于我而言,都不算什么。此后你若有什么再瞒我,这倒是个好法子。”
李庭瑄无奈:“……不瞒你。”他静了静,认真道,“这种程度的伤,确实会痛。”
允鹤叫起来:“岂止是会痛!那简直就是很痛!”他长吁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我刚刚那番话都是强装,俗世的痛,那真是痛得满地打滚了!”
李庭瑄被他的话逗笑了。他明明一笑就浑身难受,却仍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