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啷当一声,铁牢的门被人重重关上。
关门的人动作并不温柔。
李庭瑄刚刚站稳,受伤的脊背被狠关上的门震了一下,不由自主半跪下去。
他抬眼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种小型的单间铁皮房子,是安禄山专门对付重犯的时候用的。
安禄山性情暴虐,御下极严,不论去到哪个地方,刑室都是他要花重金打造的地方。
在此之前,李庭瑄也是这种刑室的常客,只不过,他从来都是负责审讯的那个人。被关在里头,这还是头一次。
作为安禄山的贴身近侍,他向来拥有普通刑罚的豁免权。
然而这次,他显然是触到安禄山的逆鳞。
李庭瑄微扬了扬嘴角。
这种境地,他并不意外。
安禄山气量极小,睚眦必报。
一剑之仇,他如何肯践诺,到了睢阳就放他走?
安禄山在刑罚面前是削尖了心思的,这里的每一架刑具都是他特制的,比大内的牢房有特色得多。
房子里外都被漆成了雪白的颜色。
倒不是因为安禄山有多爱干净。
李庭瑄知道不仅这房子里头是白的,就连外墙和附近的树干,都被刷成了白色。目的无非一个,防止逃跑。
在漆黑当中,任何身影被映衬在白色之下,都会无所遁形。
这间铁皮房,房中的每一个物件,李庭瑄都清楚用途。他也曾经是这些东西的熟练操作者。
天道好轮回……果然么。
他自嘲般笑了笑。从前就知道,安禄山这些对付人的手段,迟早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只不过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没有了预想中的恐慌。
萧允鹤……你怎么会认为,我比洛阳还要重要……
他脊背抵着墙,缓缓的侧躺下去:你……可千万不要来……
这样浑浑沌沌,也不知过了多久。
安禄山像是把他忘了。只是单纯命人把他关着,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当然,也没给他送水送饭。
他大概,想把我饿死吧?李庭瑄这样想。
这做法比他预想中的仁慈多了。
允鹤之前给他上的药,仓促间虽不彻底,但却还是很有作用。在这波澜不惊的时间里,他后背的创口迅速愈合,反而令他好过多了。
这点时间,是不足以把他饿死的。
李庭瑄单手撑着地板,靠坐起来。既然还活着,他就要给自己找活路。
安禄山大概是低估了他忍饥挨饿的本事,也低估了他伤口恢复的能力,所以,只是单纯的把他丢在这里,连他身上的匕首都没有卸去。
李庭瑄摸出怀里的匕首,试了试锋芒。
这匕首,是迟瑞走的时候塞给他的。
李庭瑄试着比划了下,眼睛亮起来。这匕首削铁如泥,是难得的利器。
他开始盘算逃走的计划。先是把这刑室里头所有的镣铐都划出一道足以让他用手崩断的细痕。
在洛阳的那个晚上,迟瑞给他拿回来不少补药,走的时候都胡乱塞进了他的衣襟里,此刻倒是十分有用。
他把能够生嚼的药全部嚼碎咽下去。
然后,他决定等待机会。
安禄山为防止重犯逃跑,刑室都上了两重厚的铁门,没有钥匙是决计打不开的。
不过,他若真是打算把他活活饿死,就一定会派人来看看他死了没有。所有,只要他能撑到那天,就一定会有脱身的机会。
李庭瑄这么盘算着,忽然听到铁门擦咔一声。
是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的声音。
随手把匕首藏在个不起眼的角落,他重新侧躺下去,假装昏迷。
铁门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一线光照了进来,又随着门的关紧被掐断。
安禄山由一左一右两个侍从搀扶着,身边还跟了七八个人,慢吞吞的走进来。
李庭瑄耳朵贴紧地面,细数着脚步声。他知道,现在不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人太多了,他没有赢的把握。
又是吱呀呀的一声,有人挪动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刑室中间。
然后,椅子发出声闷响,显然被一个沉重的躯体坐了上去。
“死了吗?”安禄山森然问道。
嗓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形成回响,愈发显得沉闷。
李庭瑄睁眼。他知道,以安禄山的性子,这个时候装死是不明智的。他多半会疑心他这么容易就死,然后再叫人拿刀子给他捅上几刀。
侍卫道:“活的。”
安禄山点头:“我亲自养起来的狗,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
侍卫走过去,抓住李庭瑄的衣领,就真的如同拖死狗般把他拖到安禄山面前。
安禄山微侧了侧脸,似乎是在听声音。
李庭瑄仰头,发现他的右眼戴了个黑色的皮质眼罩。那一剑,想来是把他的右眼彻底划瞎了。
心头涌起丝快意,李庭瑄微挑了挑嘴角。
随后,安禄山扬手:“鞭子。”
安禄山钟爱鞭子,尤其是拿来对付李庭瑄。
他时常觉得,对待下属,要像对待猪羊般鞭笞。这也是他给李庭瑄取名叫李猪儿的原因。
他认为,唯有不停的惩罚,才能让他们学会听话。而使用鞭子的过程,最能让他获得像驯兽一样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侍卫呈上鞭子。
漆黑的皮质长鞭,上面生着倒刺,打在人身上,能生生扯下一块肉。
这根鞭子,李庭瑄是熟悉的。他挨过的鞭子并不少,多得已经数不清了。
安禄山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他暴躁的低吼了声。
侍卫递鞭子的手哆嗦了下,忙把鞭子塞到他掌心里。
安禄山一手握住鞭子,手背狠狠给了他一击。
侍卫发出声惨叫,鼻血流了出来,然后,他哇的一张嘴,吐出两个门牙。
安禄山扬起鞭子,啪的一声重重敲击在地上。
地砖顿时碎裂开了。
李庭瑄绷直了身子,发现鞭子并没有打在自己身上。
他在向我示威。
李庭瑄这样想。
安禄山又挥动鞭子。
鞭子再次打在了地上,偏得离李庭瑄更远了些。
李庭瑄疑惑起来。
安禄山不是有耐性的人,他折磨一个人,向来是真刀真枪的实干,不喜欢吓唬人的把戏。
一个大胆的想法跳出来,李庭瑄忽然意识到:安禄山应该是全瞎了。
他记得很清楚,在黛子山之时,他与允鹤联手,刺伤了饕餮的左目。洛阳城内,他又一剑伤了他的右目。
“他在右边。”不知是谁小声提了句。
安禄山低吼起来,鞭子没头没脑的朝着声音方向一顿乱挥:“你当本王是瞎子吗!!”
他显然是怒急,探手出去抓了好几回,抓住李庭瑄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然后狠狠一脚踹在他腰腹上。
李庭瑄没有吭声,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他默然擦了擦嘴角,鞭子像雨点般落下来。
他没有躲。
他不会傻到以为安禄山看不见,就能躲起来。这样只会激怒他,换来更大的惩罚。
一顿鞭子下来,李庭瑄身上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
但是,他咬牙硬撑了下来。他向来是极能忍耐的。这得益于眼前这个肥胖得像猪一样的人,这种耐力,是他生生练出来的。
安禄山喘着粗气,扔了鞭子,忽踉跄走过去,抓起李庭瑄的衣襟:“你叫啊!你为什么不叫!”
安禄山从前用鞭子,是从来不允许他叫的。但凡耐不住疼叫出声来,他就要加刑。
李庭瑄明白,他眼睛瞎了,所以他只能通过听声音,来判定对方是不是很痛苦。
这种情况,如果是在从前,他一定会顺着他。
安禄山又腾出胖手,正正反反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
李庭瑄的脸颊高肿起来,耳内充血让他一度听不到声音,然而,他却无声笑起来。
一丝复仇的快感翻涌而起,他咽下口腔里的血,安静的看着安禄山,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十分可笑。
安禄山松开手,侧了侧耳朵,依旧没有如愿听到惨叫声。在他印象中,李庭瑄是没有筋骨,轻易就会讨好他,向他求饶的人。他身上,是没有几根硬骨头的,怎么可能撑到现在还不主动哭着抱大腿?
“他晕过去了吗?”
“弄醒他,弄醒他——!!”他竭力嘶吼。
这会,底下的侍卫倒是学精了,没有人敢说实话。一盆冷水浇在了李庭瑄身上。
安禄山张着双臂,身子微弓着前倾:“他是不是醒了?”
“打他!给他用刑!我要听到他叫!我要听到他向我求饶!!”
他一边吼一边咳嗽。
李庭瑄默然看着他,轻抿了抿嘴:这一次,不会让你如愿了。
几双手把他推到了木刑架上,手脚都被固定起来了。
鞭子,棍棒,这些都算是轻的。
十个手指被逐一用竹签子钉起来,指甲盖一个一个,被人用铁钳拔下来,再泡进盐水里。
李庭瑄强忍着剧痛,骨髓和鲜血沸腾激荡的声音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种时候,是刑讯问话最好的时机。因为,他从前便是这么干的。
当真是报应,他在心里苦笑一声。
在极度痛苦的情形之下,他居然晃神了。
安禄山等了很久,他只听到手下的怒叱,却始终没有等到李庭瑄的声音。
他一遍一遍确认,对方是不是已经被打死,并且嘱咐不要弄死他。
最后,他彻底没了耐性。
“你们继续,别把他弄死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李庭瑄脸上全是血渍,满头黑发凌乱的披散,遮住身上斑驳的伤痕,躺倒在地上。
满地的血流和污水,他身体发着颤。
他已经记不住有多少次醒了又晕过去。
那些经历就像一场噩梦,而他却永远沦陷在噩梦里,不会再醒来。
又静静躺了许久,他感觉身上重新有了力气,慢慢摸索着爬去自己藏有匕首的角落。
“不算什么……”他轻轻给自己打气。
铁门吱呀的一声,开出条缝隙。
李庭瑄马上警觉,停止动作。
进门的人脚步很轻,垂眸看着他,忽然开口:“放心,我不是来看你有多狼狈的。”他扬手,将一件长衣披到他身上。
李庭瑄略略抬眼,依稀辨认出来人是安禄山的长子:“你……来做什么?”
“你想报仇吗?”安庆绪漠然道。
李庭瑄微动了动,本已死灰的眸子慢慢染上丝色彩。他记得,安禄山的两个儿子,都是曾经想要弑父的。
“你想要我杀他?”
安庆绪淡道:“我先前跟你说过。你没有答应。这回,李大人总该答应我了吧?”他一点都不嫌这刑室腌臜,蹲身下去,“你应该很清楚,以我父亲的脾气,你这次是没有活路的。”
李庭瑄咬紧牙关,他心里很清楚,要去杀安禄山,刺杀成功与否,他都是没有活路的。
安庆绪纵然心里再想要安禄山死,也不会公然放任一个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
“他……已经谋反了,你为何还要他死?”
安庆绪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喜欢这个问题:“你不像是那么多话的人。”略扬了扬眉,他仍是回答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行事向来偏激,被你刺瞎了眼睛之后,脾气更加暴躁。今日殿前居然还想要杀我。而且,我愈发觉得他身上有异变,不似个活人。如今败局已定,倒不如我去杀了他,向唐军投诚,还可换个爵位,保住性命。你我都是同下他手底下被压迫的人,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我的心思。”
李庭瑄沉默,想起先前所受的刑罚,点了点头:“我要怎么动手?”
“明晚子时,我会悄悄把这里的门打开。然后支开这附近的人。从这里出门右起第三棵树下,我偷藏了一把匕首,到时候你去取。我会提前换走他寝宫的侍卫,你可以直接进去。”
李庭瑄不语,只是默然记下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