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
穆清晟抬头看了下将军府,扣响大门上铺首的衔环在旁等候。
厚重的漆红色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拉开。
“穆公子。”
穆清晟简单的嗯了一声,点头回应,一边朝狐七解释道,“他叫向渝,是邱宁烽府上的总管。”
“这位就是穆公子的朋友吧。”管家颔首低眉道。
狐七友好点头,打招呼道,“您好,我叫狐七。”
“来者是客,公子无须多礼。”管家侧身让位,毕恭毕敬道:“两位里边请。”
二人保持距离地跟在身后,狐七小声道,“小晟,邱将军知道吗?”
“放心,之前我已经跟邱宁烽提前打过招呼了。”穆清晟道。
“说过了?”狐七提问,“可你今日不是一整天都跟我在一起吗,何时有空传信?”
穆清晟轻轻地捏了捏狐七手心,无奈笑道,“当然是趁着某人对扒杆走索的杂耍表演全神贯注的时候了。”
狐七耳根微红,僵硬地哦了一声。
穆清晟瞥了一眼,担心狐七进别人家会不太习惯,缓言道,“待会兄长见了邱宁烽不用太过拘谨,其实他人还挺不错的,当自己人,随意些就好。”
狐七愣了愣,回道:“好。”
“玄胤回来了?!”听到前院有声响,又早些听向渝说穆清晟要带人回来。同样前一脚刚回来的邱宁烽加快了速度脱去外甲,结果都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赶紧出来迎接。
“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邱宁烽跟穆清晟差不多高,额阔顶平。修长且高大的身材丝毫不显得野蛮粗犷。他打发走了总管,上前张开了双臂大大咧咧走来。
“宁烽,好久不见。”穆清晟笑了笑,大方给了来人一个拥抱。
“他是?”邱宁烽看了看狐七,转头对着穆清晟挤眉弄眼道,“兄弟不给介绍介绍?”
穆清晟点头介绍说:“他叫狐七。兄长,这位就是邱宁烽邱小将军。”
狐七……原来这就是清晟老是提起的那个恩公哥哥啊……
原来这就是元零跟他提到过的那个邱小将军啊……
双方眼神不由自主的偷瞄着对方暗自打量。
“邱将军您好。”狐七伸出手示好道。
邱宁烽眉头一挑,凑上去握了握,笑道,“好说好说。玄胤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就行。”
“好的。”狐七乖巧道。
“好了好了,都饿了吧。三个大男人一起挤在院子里像什么样。走,咱们进去边吃边聊。”邱宁烽说着拍了拍穆清晟的肩膀,率先走了进去。
“走吧。”穆清晟回头拉住狐七紧随其后。
*
月色高挂,三人席间吃完就各自安排回房歇息了。
狐七刚沐浴完回来,就看见穆清晟正在桌边埋头钻研手中东西。
听到门口响动的穆清晟抬头道,“洗完了?”
狐七放下木盆嗯了一声。
“不好意思啊兄长,要委屈你跟我挤一个屋了。”
狐七拿毛巾擦了擦颈侧往下淌的水珠不甚在意,“无事。邱将军说另一个厢房明日就能收拾出来了。”
“啊……嗯。”穆清晟呆呆点头。
狐七凑到穆清晟旁边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穆清晟指尖点了点手中的纸页说,“一些毒瘤名单。”
“都是你仇家?”
狐七看到上面密密麻麻一长串的文字,不由的头疼。
“是。”穆清晟点头又摇头,“也不是。”
“但他们都是将死之人。”穆清晟道。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狐七顿道,“全部都要杀?”
穆清晟沉默不做声。
“人杀多了会有损功德。”狐七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道,“我不希望你……”
“我不在乎。”穆清晟拿起手中边角有些泛黄的纸张晃了晃,声音低沉打断道。
小的时候他为了躲避暗哨追踪,寻短暂的安定,奔波不停。不得不到处寻找一个合适的稳妥的靠山。但无奈那时候他年纪太小,娘亲又拖着病躯,根本无人愿意收留他们。
正当穆清晟一筹莫展之际,唯有邱宁烽看在他根基不错,才对他娘俩抛出了橄榄枝。
邱宁烽不忍埋没人才,直接把娘俩接济到了将军府里。条件便是,他邱宁烽可以教他一身本事和功夫,但他需要穆清晟加入天诡军。
无路可走的穆清晟只能接受。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他付出了数倍的努力,就这么日复一日的练着。直到结出灵丹,实力远超与他相比的同龄之辈。
在那之后不过几年,穆清晟实力更是突飞猛进般增长,甚至还能与邱宁烽打得平分秋色。如此,等到终于打得天诡军内再无敌手,穆清晟便琢磨着,是时候加入派系军归属的天诡一派了。
‘一旦做了这些事,你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清晟,你考虑好了吗。’想当年邱宁烽也是这么劝他的。
穆清晟深知其重。
天诡,还有天纵、天衡、尹行,四派最初本是各临镇天山的东南西北四方。但后来其中一门自从传出归栖于魔,就已经搬离。至于另外两门通通涉及朝廷,于是各自分开归拢于两位皇子属地,供人间天子所驱谴。最后就只剩天诡仍镇在天山脚下,仍庇佑于在人间只剩下传说的天山神官的羽翼之下。
那是他复仇的道路,也是离那个人最近的捷径。
狐七看到他投入的有些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伸手摸了摸林时晏的头。
“哥……我从来都不是干净的。”穆清晟紧握双拳,捏得发白。
权利,名誉,声望。谁都想吞并谁,谁都想长生不老遁入天道。天底下为此早就撕抢得不可开交。
更何况穆清晟不仅仅只是寻仇,一旦踏进了这个漩涡,又如何做到一身清清白白?
只是兄长是天道仙人,而他只是满手杀戮的凡夫俗子罢了。
狐七叹了口气,无言抽出穆清晟手中的纸张,从侧面环抱住他。
“我娘、我大哥,他们都曾叫我放下。大哥临走前让我照顾好娘,别被怒火蒙蔽。我娘临走前也让我照顾好我自己,别被仇恨驱使。可这太强人所难了……我不是圣人君子,我忘不了我大哥焦黑的尸体,也忘不了我娘死得极其痛苦的模样。是我太无能了,我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自己……哥。我不想再守不住身边的人,不想再做个无用之人了……”穆清晟双唇颤抖,索性直接埋在狐七怀里,闭眼掩盖他情绪的失控。
狐七回想到为救娘亲,全靠自身毅力来到天山求医的穆清晟,忍不住安慰道:“生老病死皆为命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着狐七顺着穆清晟的脊背摸了摸,再把头虚虚地搁在穆清晟头顶,满心复杂。
“但我还是每日每夜都能梦到那些死了的魂魄来我床头要我索命……明明是他们该死!明明早就该下到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了!可为什么到头来仍旧得不到善终的还是那些什么都没做过的好人……”穆清晟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不少。
“对不起……原来你背负了这么多。”狐七松开怀抱,垂眸道歉:“我不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评判你对错如何,得失如何。对不起,是兄长之过。”
听到这话穆清晟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显得很是手足无措道:“别……别这么说!是那些人的错,不是兄长的错!只是我一时情绪失控触起回忆有些伤感罢了,一点儿不关兄长的事!况且……况且兄长在我这儿从来都不是什么局外人……”
看到穆清晟慌忙解释的模样,狐七心里稍微松快了一点,笑了笑,打趣道:“怎么又哭鼻子了?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我……我没有哭。”
“好好好,没哭没哭。有手帕吗?小晟。”狐七眼观鼻鼻观心,示意了自己一身空的里衣。
“有……有的。”看狐七胸前湿漉漉的一小块儿位置,穆清晟面下一热,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儿手帕。
“嗯?”狐七看到穆清晟手里的白绸手帕不由得觉得有些眼熟。
“啊……这不是——”他在山脚下给穆清晟的手帕吗。
“不、不是这张!我拿错了!”狐七接手帕的手都还没伸过来,穆清晟作势就要往兜里塞回去。这下他是彻底从脸红到了耳根,简直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哎,又塞回去干嘛。”狐七眼疾手快,猛地一把拽住穆清晟的手腕,抢走这块方巾。
狐七仔细看清楚手里的确就是当年的那块手帕,干干净净,不染灰尘。除了有些意外,狐七倒也没别的什么想法。“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一张手帕。”狐七给人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还回到穆清晟手中。
“不早了,赶紧去洗洗睡吧。”“小哭包。”狐七恶作剧般地调笑道。
穆清晟在狐七面前脸面全无,仿佛路都不会走了,同手同脚的夺门而出,却又在出去没多久又想起来没带皂角,尴尬地跑回来去抱木盆,结果还差点被门框绊到摔倒。
这一系列动作狐七一个不漏的看完,硬是在榻上乐了半天。
大抵又过了半刻钟以后,狐七等不到林时晏,迷糊地入了梦。
穆清晟洗完回来胸膛领口微敞,浑身都还散发着热气地进了屋。他收拾妥帖,看狐七侧躺在外面,还只占用了床榻的一小部分位置,给穆清晟留了很多的空余。
穆清晟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把人抱进里侧,替他掩好被角后让自己躺在了外面。
然而等他静下心来才发现根本睡不着!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兄长同处在一个被窝里!
穆清晟顿时觉得浑身燥热,转过身来把头枕在胳膊下看着熟睡的狐七。
狐七鼻若悬梁,唇如涂脂。从窗外撒进来的月光照在皙白的皮肤上,照在那对颤羽白睫上,照在那枕间的根根银丝上。恍如精灵。
穆清晟这么多年来不管是求安城还是别的地方,出任务无数,阅人无数,自然看的美人也无数。可就算看过再多的美人,穆清晟也自觉无一人能似狐七一般萦绕在他的心间。
穆清晟手指轻轻地划过狐七的面颊,停在狐七的眼角。
那里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红痣,如果不像穆清晟现在这般仔细看,平时是看不出来的。
穆清晟闭上眼,细想那双幽蓝透亮的眸子。白日里就似潺潺溪水。虽然他还未看过那双眸子冰冷寒冽的模样,但他能想象,那应该也是如静谧雪夜般美好的样子。
不知何时,穆清晟脑海里经常出现的男孩,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被替换成了眼前人的模样。
“晟……”
就在穆清晟快要睡着的时候,旁边人传出来一丝轻微音节。
“什么?”穆清晟以为狐七醒了,蓦地睁开双眼,“哥是在叫我吗?”
穆清晟撑起身子等了半天,才发现狐七没醒,只是在梦呓。
“小……晟。”
听狐七断断续续地叫着自己名字,他好奇地侧耳倾听。
“我……”狐七微皱着眉,良久才接道:“我在。”
说完这两个字狐七眉宇舒平,是彻底没了声音。
而终于听清楚了狐七说什么的穆清晟仿佛失重般地跌回床上。耳边一声我在,仿佛将穆清晟拉回了十年前的那天。遥远的一声在呢,砸傻了穆清晟,也砸醒了穆清晟。
是啊……功进何意?为仇茫,怅岁久。情意来,何会惧其乏?
为母为孝,为兄为孝。纠结又有何意?
不管这条路在外人看来是否是他好高骛远、绠短汲深,他都只是想离狐七近一点,再近一点。
哪怕兄长不用他保护,也只是单纯为了不让旧时悲剧再度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