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我想起一些课外阅读的碎片句子。
“太阳依旧升起”,“时间永是流驶”,还有一些明明记得意思却再也想不起原话,过客脸孔般的文字。
是真的吗?昨天发生的事。
他的妈妈和我和解,安慰我,对我笑,然后和他决裂,一走了之。
太不真实了,他们是小孩子吗?唯一庆幸的是他的妈妈比他理智得多,就算斗气也兼顾了工资劳保、他的高考、自己的未来发展,不像他一旦感情用事就什么也不管,连志愿也不管,糊涂透顶。
我的心一沉。
阳光打在脸上,这个房间光线过于充足,不拉窗帘几乎没法睡早觉,身边没有平日略带挤压的充实感,他不在床上。
我坐起来。
他去哪儿了?
我慌乱地打开门,正看到他的后背,他站在客厅,似乎在看他妈妈的房间。我一把抓住他,转过他,他脸上没表情,昨天的崩溃和哀求统统不见了,我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他眼睛里的寂寞,不需要任何声音的寂寞。
当我离开爸爸。当妈妈离开我。
当我离开他们。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他没有追出去,没有问他妈妈什么时候走的,他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所有人都没有挽留,因为无法挽留。
我怀疑他昨天根本没睡,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全知道。
我在发抖,我对他妈妈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但结果太过符合我的利益,句句像精心伪装的怂恿,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把我的行为当做“背叛”?会不会认为我心怀鬼胎?
我没错,我问心无愧。
他眼睛里掠过一点失望,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许我的神色坦荡得活像挑衅。
“你要请假吗?”我小心地问。
他没理我,转身进了卫生间,这间房挤得很,他却像和我隔了一个操场。
我忐忑地看着,我希望他不要摔门,也不要关门。以前在小旅馆,我们抓紧一切时间盯着对方猛看,哪怕在卫生间洗漱也喜欢互相盯着,被看的人不好意思,看的人兴致勃勃。此时我不敢不看着他,我怕他下一秒就做出冲动决定。
“不用看着我。”他一边挤牙膏一边说,“等下我去上班,我不会去找我妈,她要是不理我,我就不和她联系。”
“别赌气。”我说。
“我妈根本不想看见我。也不想听我说话。她烦透我了。”他刻板地说,“从我跳下窗子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想看到我了。比起她的工作,她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同事,她更不想面对我,过去的事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算了,你妈让我今天早点过去,你自己吃早饭吧。”
他要去工作?
也许只想回避我。他为什么会跳下去?还不是因为我。这个结局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选择我。所以他不想深谈,他也不想过问我做了什么在他眼中对的错的多余的事。这是他的温柔,这种温柔如一层厚厚的灰,摔上去似乎毫无损伤,我仍是自己的样子,但他已经没有形状。
我希望他找我吵架,拎着我的衣领大声骂我,哭,我甚至不介意他打我。只要他别再憋着。
不行,我不能有这么自虐又软弱的想法。
他一言不发,匆匆洗漱完毕,抓起手机按了开机。
铃声立刻响了。
我的心继续沉。今天要消化的远远不止这些,所有人都在关心他的志愿,而我给他填了什么?
我是不是错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这才接起电话。
是谁?
他低低地“嗯”了几声,一阵沉默后,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近乎尖锐:
“你干什么吃的!你和她一个医院工作!每天见面竟然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哭个屁!”
他额头露出青筋,累积了一晚上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对方。他机关枪一样骂对方整天只知吃喝玩乐什么也不想,骂对方恋爱脑上头,骂对方只知道享受,骂对方只长年纪没有常识,我惊骇地听着,不敢相信他会如此辱骂一个人,这根本就是迁怒,他把心中的愤恨强加给一个疼爱他关心他的人,他过分了,他把自己的懦弱转嫁给更弱的人。
“你骂够了吗?”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甩开我,恨恨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最想骂的是我,但他不能骂,因为我会把所有事算到自己头上。
但这样伤及无辜的他终究是陌生的,破口大骂的他同样陌生,他看着我的脸,突然冷冷一笑,有点自嘲地挂断电话。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赞同又难堪。
他转头跑进他妈妈的房间,摔上门。
我低下头,我想拿手机,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一直抖。不知道是气是怕。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他的房间关了门,做贼一般拨了个电话。
“姐姐。”我叫刚才一直被骂的人。
姐姐哭得很厉害,抽泣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不起……我真没注意,这个项目要求高,去的又是非洲,像我们这些年轻护士不是没资格就是不想去,早先还有人说名额都是内定的,大半年前的事了,平时根本没人八卦。而且阿姨……阿姨大概嘱咐负责人保密吧,我刚才看工作群里的议论才知道阿姨考核通过,手续办完了,人已经去外地培训了。现在想想阿姨突然调了工作,我以为是为了照顾他,再加上我不是工作就是恋爱,根本没注意到……对不起……”
“姐姐这不是你的错。”我说,“阿姨连自己儿子也没告诉,她想做这件事第一个要瞒的就是你,她想瞒你根本没法知道。”
“可是……可是……”
“就连他也没想到,他不该怪你。你……他太难过了……他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好吗?”我着急道。
“我怎么能跟他生气。”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语无伦次,“他要是早知道这么发火,阿姨要是早知道这么发火,他们怎么会这样……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犯浑他就劝我,我骂他的话不知有多难听,不知比他难听多少倍,他从来没对我说一句重话,每次都安慰我,哄我,告诉我哪儿不对……他比我小……他总哄我……他现在心里多难受……阿姨怎么这么狠心……要是我多注意一点就好了,都怪我只顾着谈恋爱……都怪我早就看出他们不对劲一直不敢说……”
“姐姐,他们的事旁人说什么也没用。”我安慰她,她还是哭,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软,却像刀在搅,她哭了好一阵才说:“你……你在他身边?他是不是对你发火了?你千万别跟他生气,他最在乎朋友,他只是……他从小和他妈妈相依为命,他们母子的日子特别不容易,他特别不容易,他妈妈走了他肯定受不了,要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看在平时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别往心里去……人气极了什么话不说……当不得真……”
“姐姐,我不会。你别担心。”我柔声说。我听到关门的声音,他不等我就走了,我心里着急,却只能哄着姐姐,又听到不少他小时候的事和他们母子潜藏的矛盾,好不容易安慰了姐姐,我马上给他妈妈的心理医生打电话,问明最近和后续的治疗,又给健身馆的教练打电话说明情况。挂断后我给他妈妈留言问有没有下飞机,字打到一半又接到队长电话,原来他从姐姐那边得到消息,十万火急来问我,我将他妈妈去国外的事大体说了,队长没多问,半晌才说:“我先不去了,你告诉他,钥匙放在老地方,有事叫我,我有空。”
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他的生活,他的妈妈也好,姐姐也好,队长也好,我才是最后加入的那个人,他们了解他,知道他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知道怎样和他相处。他们比我更懂他。我以为自己明白他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因为我就是在一团漆黑中长出来的,他也如此。可他到底和我不同,他生活中的许许多多的细节如玻璃和镜子的碎片,即使碎了也是亮着的。他一直付出,也一直得多许许多多情感支持,他的心理层次比我复杂得多,一层一层。
可这层次依然是用纸搭的。
我走进卫生间,全身无力,只想靠在盥洗池和镜子上。看了眼手表,手忙脚乱一通才过了半个钟头。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之前骗人的干劲没有了,铆足力气和他妈妈相处的干劲也没有了,脑子里想不出任何一个安慰他的办法,就连“想”的干劲也没有了。
电话又响了。
我有些抗拒,还是马上跑过去,来电人显示是妈妈。
难道他出事了?
我赶紧按接听,妈妈问:“我刚才问了他的志愿,你竟然真同意他填那个低一点的学校?你给我解释一下!”
“妈妈。”我叫了一声,停了停,我不想解释,但我现在特别想看到妈妈,“我马上去你那边。”
“怎么了?”妈妈放低声音。
“他在吗?”我问。
“我让他跟你叔叔去工厂那边了,他今天情绪不太高,怎么了?”
“我过去说。”
我把给他妈妈的信息发完,回头看到桌子上那把钥匙,他妈妈给我的,我犹豫了一下,直接走出去锁了门。忍着心头难以名状的难过打车去公司。妈妈正在办公室看文件,桌子上放了一份打包的早餐,是她吩咐秘书买的。
“没吃饭吧?吃一点。”她说。
我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不是虚脱就是乏力,昨晚到现在我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但我没胃口,我看着妈妈,她美丽的脸在严肃时更加不近人情,却更像某种值得信赖的权威。我将昨天的事遮遮掩掩说出来,包括他妈妈找我谈话,她去非洲,他的志愿。
妈妈一言不发,听到“非洲”面露诧异,是的,这个消息堪称匪夷所思,谁听到能不吃惊。
“所以你就替他报了志愿?真有你的,你怎么能决定别人的人生。”妈妈沉默许久才说了一句。
“我……其实我中途改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填了这个。”我坦白。
“胡闹!”妈妈不可能赞同,“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那个女人也是!”
“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我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一直鼓励她,劝她既然决定了就要出去。”我把昨天最后的电话也跟妈妈说了。
妈妈深深地看着我。她似乎有些激动,又似乎在沉思。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直到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妈妈?”
她又一次深深地看我,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错,你不该这么直接地干涉别人的人生。但是……你能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比你即将拿到的录取通知书更让我高兴。”
妈妈?!
妈妈低下头,她不想多说,只问我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我想了想说:“要是他状况正常,我还是按照计划学习,做家教,还有……继续去舅舅那边,我还是应该和舅舅多学学。”
“吃了饭去吧。”妈妈起身给我倒水,我一直看不到她的脸。
“妈妈?”我问。
“没事,你吃完快去吧,难得你主动过去,你舅舅会高兴的。”她说。
我无暇多想,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他吃没吃饭,还收到班长他们的消息,出门前,我忍不住看妈妈,她托着腮翻着文件,但她的目光分明不在文件上,她看上去又迷惘,又孤寂。
我为什么想到这两个词?
手机震动,我连忙关门接起来。
是招福。
莫非他也收到了什么消息?
只听这只招福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地问:“我师父最后报了哪所学校?昨天你们都不接我电话。”
不对劲。
“你报了哪所?”我厉声问。
招福吓得把电话挂了。我打过去,他好半天才接。
“说话。”我说。
他继续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承认:为了能和前任一个学校,他自降等级,以超一流名校的分数报了一流名校,“但是专业更好了,不是吗?”他说。
“你可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我气得七窍生烟,猛然想到那位师父的志愿是我亲手填的,顿时底气不足。招福可怜巴巴地问:“那我师父还是选了和你同城?”
“你是有病还是傻?”我问。
“我……我本来没想这么填,可是我想你跟我说的,说我根本做不到我师父的程度,我也给不了同等程度的回报,我反复想你们……我想,我就傻一次吧,哪怕错了,大不了我考研,大不了我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