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进过他的房间。
三楼的房间,不大不小,视野宽敞的窗子,安静的位置,拉开窗帘不是一室阳光就是一室月光,偏偏每次进去都让我压抑胆怯,那个房间装满了禁忌、欺骗、逃避和不能说的秘密,是所有格子中最吸引我也最令我望而却步的,我们的生死、痛苦和爱情,一次次充斥那个空间,它在我心里始终带着阴影,关于家庭暴力和爱人的殉情,令我无法等闲视之。
这种状况终于可以结束了,当我再一次走入他的房间,门似乎发着光,他在电脑前发呆的样子也发着光——他坐在黑暗里,屏幕的光沿着他的轮廓反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帘、床单、他的衣服干净的味道,他的味道。我按亮顶灯。我想起第一次来他家,当我想告诉他自己的事,我说“不要开灯”,现在我终于可以主动把灯打开。
“你回来了?”他扭过头,声音闷闷的,眼神不善,他一定猜到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现在我对他的认知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他对感情,具体说是对亲情和爱情,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别管他嘴上说想要弟弟妹妹,不用看他对父亲那边的弟弟妹妹的确不错,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把父亲当父亲,他讨厌任何得到自己母亲关注的人,也不许母亲过分关注其他孩子,至于我,什么查朋友翻手机吃飞醋没事给自己找情敌,这些我早就领教了,这辈子也不会改。现在的他恐怕一面高兴我和他妈妈关系有改善,一面不爽自己妈妈竟然整天和别人在一起冷落亲儿子。
我懒得理这些小孩脾气,走到他的桌子前看了眼报考页面。
“决定了吗?”我问。
他的眼神躲了躲。
我拿起他的电话,静音,很多未接来电,很多未答复信息,班主任、师兄、班长他们的号码赫然在列。心念一动,又拿起我的电话,也有很多留言,全在问他的志愿。招福尤其热心,一天问了七八遍,附带近似精神分裂的感言,一会儿说前途才是最重要的,一会儿说想和前男友同校,我回复一句:“赶紧填志愿。”
放下手机,我看他闪闪烁烁的眼睛和缩着的肩膀,不禁想笑。
他潋滟的眼睛突然凝固了,他看到我手中的钥匙。
是他妈妈给我的,她说要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再回家”,顺手把钥匙圈上的一把钥匙摘下来。
我想我掩饰不住开心,她看着我忍不住笑。
我想她固然不喜欢我,但这把钥匙是一个和平信号。
他盯着钥匙撇了撇嘴,我怀疑他小时候说起老师不表扬他,听到父母夸奖其他小朋友,就是这个幼稚模样。
越看越觉得他像他妈妈更多,特别是那些混沌不明的部分,认真、天真、较真,都是真。
我坐在他身边的折叠椅上,他的房间原本只有一张椅子,他妈妈以前陪他做功课习惯坐在床边。最近我常来,总会陪他对着电脑看看企划,看看资料,看看新闻,不知不觉,折叠椅不再收起,一直摆在书桌旁,我用手将钥匙扣在桌子上,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的手。他太静了,以致金属磕碰木头的声音有点悲伤,尘埃落定一般。
“我……”他看着我,假装清清嗓子。
“想好了吗?”我说,“这次由你决定,我一律支持。”
“我想……”他的脸微微地红,“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还和你吵架,和你妈妈吵架,可是……”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洗了澡,头发还带着湿气。
“我们要在不同城市读大学了。”他一口气说完。
我不意外。不是没有失望,但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很高兴他能做这个决定。
“我……抱歉,我反反复复的,说话不算话,我……”他支吾着。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还有嘴巴。
“你干嘛!”他推开我。
“为什么改变主意?”我问了句废话。
“我必须上个名校,双一流,最好还能和我妈单独生活几年。”他言简意赅。
我依旧摸着他的头,他愈发安静,声音也静静的:
“我想了很久,最后反复想的竟然你妈问我的话,她问我有没有考虑过我妈身边的人会怎么说,可能只有母亲才会理解母亲的处境。以前我妈动不动就要我跟你比,我烦不胜烦,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住院那段时间,我和你同时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方,还有我爸,你妈,还有你家的两个小孩,我也听到旁人有意无意说起你的语气,不说别人,就连姐姐也会开玩笑地说‘你看看人家,次次全校第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你摔的’。姐姐最喜欢我,她不会认为你比我好,但她也这样说。我现在怀疑当年那个第一个和我妈提起你的人,究竟是我妈自己问的,还是对方故意说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每天生活在一个既有善意又有恶意的环境中,我的成绩直接决定了人们对她的评价和态度。而且,我和我妈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感情,我不能只想着我们,我已经让她伤心了,我想,至少我要对她有个态度。”
我没说话。其实在他心里,人不该活在别人的评价中,名校和非名校也排在自己的感情后面,我也认为如此在乎别人的评价近乎荒谬。但我次次考第一,就算不在乎别人,难道不在乎爸爸妈妈的看法?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次次考核,有时拼命往业绩表上塞东西不是因为虚荣,而是为了达标。而他们母子的确需要一个缓冲时间段,重新建立互相包容的关系。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你妈和我爸商量年中奖。”他说。
“咦?”我奇怪怎么说到这个,而且,“年中不是已经过了?他们不是每次组织一次团建?”
“是年终奖,年底的,今年业绩特别好,你妈说要给员工们额外奖励。”
“是不是太早了?”
“因为你妈要给女员工订包。名牌包。”
“包?”
“我爸建议务实一点,加奖金,你妈却说奖金可以发,包也要订,一来团队出去好看,二来女人都想光鲜,三来包也是钱,保值。我怀疑对我和我妈来说,本科学历就是一个包。”
“不要总把学习说得那么物化。”我批评,“学习是为自己,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人往高处走,去名校进名专业没有错。”
“两个城市离那么远。”他闷闷地。
“我保证遵守男德,天天跟你视频,认识什么人先告诉你,有时间就去看你,没时间提前跟你说。副班长跟我同校,班长和招福就在我隔壁,你随便打听就能知道我的情况。”我戳穿他的小心思。
他气哼哼扭过头,我继续说:“我会努力调整心态,也会努力交朋友,不像以前那样不理人,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他怕我不习惯大学的生活,不论人与人的交往还是面对高材生们的心理落差,他想陪着我,为我打点一切,他最初的落脚点就是我,其次才是什么学习努力考国外名校,我知道。但我不能继续接受他的自我牺牲,人与人的关系必须遵循某种平衡,两个人的平衡尚且晃晃悠悠,何况三个人。
“而且,其实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包括你,你的妈妈,我。”我说。
“什么?”他回头看我。
“你的成绩。”我说。
他能有这么高的成绩多么不容易,我们竟然全忘了。忘了他在医院对着手机听课的艰难,忘了他一边复健一边背考点的辛苦,忘了他因日夜苦学瘦削的身体,一味强调未来,强调他妈妈的付出,强调个人的感受,成绩变成了工具和概念,甚至被人嫌弃不够高,其实它沉甸甸的,比任何人的成绩更加货真价实。
“不要想你妈妈,不要想我,不要想任何人,给你自己的努力一个对称的通知书,不能对不起自己。”
他动容地看着我。
“谢谢。”他说。
“但是英语不能松懈,国外的学校还是要考。”我补充。
他扭头看报考页面,摆弄鼠标,一说到学习他就有情绪,难怪他妈妈生气。
外面有人敲门,我连忙去开,他妈妈拎着两个袋子,他跑过去接,看了一眼说:“妈,你买小瓶的沐浴露干什么?家里不是有?”
他妈妈没理他,最近他总是没话找话,他妈妈爱理不理,他也习惯了。
“放我房间吧。”他妈妈说。
他把两个袋子放进有阳台的卧室,出来时表情带着点忐忑又带着点讨好,他妈妈问:“想好志愿了吗?”
“想好了。”他说了一个大学名,说了心理学专业,“告诉你一声我就去填。”
他妈妈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
“妈,你看……”他刚开口就被打断,他妈妈说:“我洗洗脸。”
他只好回房间等,我坐在他旁边也开始思索。现在我非常了解他的打算,他想用一张名牌大学的通知书当和好工具,给他妈妈赚一点面子,让他妈妈消消气,说服她一起去外地,三四年的时间足以弥补母子关系,对我和我的家庭也不会那么排斥,到时就能顺理成章一起去国外生活。而我仍然犹豫,我不能判断他的妈妈究竟去外地好,还是留在这里更好——一切按照她的意愿吧,在他们母子之间,我只能是个旁听者。不,我要问一下医生的疗程和后续治疗,还好他考的也是个大城市,不缺优秀的心理诊所。
他的妈妈走进来,脸白白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语气平平地问:“想好了?”
他猛点头,最近被母亲冷落太久,一句问话也能让他激动,真是活生生的妈宝和宝妈。
他收不住嘴:“这个学校名气也不小,城市也不错,虽然热了点,不过好吃的挺多的,景色也漂亮。”
她竟然笑了,她笑着听这些话。
他动也不敢动,似乎怕这个笑是假的,又似乎怕这一刻是假的,这种轻松的气氛是假的。
我难过极了,这些天他一直活在夹缝里,照顾我的心情,看他妈妈的脸色,他太辛苦了。
好在……好在……她终于愿意对我们笑了。
“妈……假期我们不回来的话,天天去江边晨练怎么样?”他小心地说。
她看着他,又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电脑屏幕。
我的心脏突然一震。
“我也有事跟你说。”她非常冷静,不严肃,不和蔼,不针对,不商量,她说:“我要出国工作了。未来两年在国外,两年后还不确定。好在你现在也考上好大学,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说什么?
“还有,我明天的飞机,先要去外地培训,医院那边手续已经办好了。”
她说什么?
“你选一个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学校吧。”
她说什么?
“什么国外?哪个国外?”
我还在震惊,他已经站了起来,气急败坏。
她说了一个名字,“这个公益组织需要医护人员,去非洲一些地区,虽然是志愿者性质,但有工资和保险,也可以保留医院工作,那个组织本身是美国的,如果表现好还有机会去总部。”她坦然又轻松。
“妈你说什么?”他气得发抖,“非洲?什么组织?哪儿来的组织?”
“市里这几年一直有和国外的合作政策,不只是商业上的,还有教育,也有医疗,你住院的时候,刚好这个组织在市里几家大医院招人,我就报了名。”她不疾不徐地,“报完名我就调换了科室,这样才能一边照顾你一边准备那边的考试。考核是今年六月中旬通过的,还有复试、面试,前几天才确定能去,听说那边缺人,我算捡了漏。”
“所以你整天整天不回家全是在医院准备你的出国考试和面试?其实你根本没什么工作,你只是在做出国准备?你宁可住在值班室也不回家……你……”
我把他按在椅子上,拿起手机。
“阿姨,再说一遍名字,英文,还有培训地点,要去的国家。”我说。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他的问题,对我倒客客气气,说了几个名字,她的口语不算差。
我首先调出几个外国群组,向国外认识的朋友还有不久前回国的叔叔们询问,也借此平复自己的心情。原来今天的谈话不是和解,她最后的鞠躬也不是道歉,她要把和儿子的赌气进行到底。她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恩怨分明,在我小的时候,她会顾虑我,不在我面前找妈妈的麻烦;现在她知道我对她的善意,所以不愿看到我为过去的事继续负罪,也不愿我因为她和他有隔阂,她向我鞠躬,是把她的儿子托付给我,因为她对他仍有母爱。
“阿姨,如果他不这么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