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亚颔首,似乎因为身体太疲倦了,所以此刻无需太多的努力也可以直视契克木的眼睛。
“他不会死,当然也不能死,你需要做的是尽快让他好起来。”
“我们没有多少食物。”凯瑟亚沉默了一会突然说。
“我会解决。”
于是凯瑟亚恭顺地点头了,“我会做好的。”
天亮的时候凯瑟亚是被动静吵醒的,她坐起来,听到门外是父亲时不时的道谢声,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被拖动,一切的声音又尽可能压抑下去,不要惊醒门内的人。
她还坐在地上发愣,心想会不会是食物被运送来了?然而不待她有什么动作,门忽地推开了,她抬起来的视线立刻看到了契克木,契克木背后站着那个可怜的巫师,他端着一大盆冒烟的水。
“处理伤口。”契克木冷淡地说。
凯瑟亚快速把外衣披到身上,系好,站起来之后就从巫师手里迎过来那盆水。
虽然她没有看契克木,可她总感觉他的眼里充满一种轻蔑和责备的意思,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没有空去细想契克木的态度,顺从巫师的指引为萨切森换药,伤口看不出什么变化,唯独只能知道并没有恶化。
相比于昨天,她的手更加酸痛,才动弹没一会就开始发抖,她咬牙没有吭声,因为契克木正在看她,而她不知为什么对这种讨厌的目光有着不肯软弱的冲动,即便她不说什么。
当她把一盆清澈的热水都洗成血红的冰水后,契克木才指使巫师把水盆端出去了,现在屋内就剩下她和萨切森,她总算可以坐在地上疲劳不堪地大口喘气。
她扯了一下衣物,衣物冷冰冰地贴到她的后背,汗液把内衬都打湿了。
白天里,她总算能看清萨切森的毛色,他是灰色的。
凯瑟亚当然见过狼,曾经有猎人打死了狼,用板车带回来,无论是黑或者灰,它们的毛色里都有一些微黄,然而他不一样,除了腹部雪白,深一些的地方和浅得发白的地方全都是灰的,没有一点黄色的渗入,因此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同于其他狼的地方,趴伏下来就如同漆暗的银亮雪山。
这是一头体格惊人的巨狼,凯瑟亚感到自己与食物无异,但怕得多了,就变得麻木,她慢吞吞站起来,闻了一下自己散发血腥的手指,再向外走。
卡维伺候她把手洗了,然后又吃掉早餐,卡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但凯瑟亚却显得很平静,她甚至能带着一点宽慰人的笑意问卡维,“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位大人把生肉拿进来,我们搬来搬去地处理。”
“母亲那里的食物并不充足。”
“夫人吗?”
“对。”
卡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神色也耷拉下来。
“我在想……”
“不!”卡维的沮丧神色严厉起来,一把摁住她的手,“不,您不能说,您要过去——”
凯瑟亚于是不往下说,只是站起来,又要往房间里回去了,卡维紧紧跟着她,哀求道,“小姐,这不是开玩笑的,那些狼卫……”
“我什么都没说呢?”
“我还会不明白吗?”
凯瑟亚的笑容明显了些,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什么事都不会有。我不是一直都没事吗?”
卡维想说您看您昨天哭成那样了,但凯瑟亚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她像个没事人一样轻飘飘地回去,似乎那个房间里不是一个吓死人的怪物,而是一个沉睡的王子。
萨切森在第四天醒了,他醒的时候凯瑟亚正在为他换药。
他一天需要更换两次药,现在已经不用巫师来了,所以他睁开眼睛只看到这个女人静静伏在他的床边,为他的前臂缠绕布条。
这是傍晚时分,有一盏很明亮的烛台被放在床头,因此凯瑟亚能很清楚地看到一切。
萨切森发现她的动作非常熟练,她一开始必然是不会的,她因他而不得不学了些其他的东西,但现在已经很熟稔了。
室内并不明亮,但烛台又映明了这一侧,萨切森看着凯瑟亚的脸在光影的摩挲里呈现出细沙般的质地,像是一幅正在微微凝固的画,那些油质的颜料正在褪去饱满的水分,变得光泽内敛起来。
虽然没什么表情,凯瑟亚因为不感到痛,而且很习惯做这样的事了,所以也没有露出咬牙的疲倦,但这样没有表情的脸也依然很生动,像是……包蕴在洁白透明的冰雪、黑色的冻土下,即将瑟瑟吐苞的花。
凯瑟亚发现萨切森醒了,然而不是时候,她已经过了头两天对于巨狼族体型巨大的震撼,转而偶尔会趁萨切森不知道,若无其事摸摸他无关紧要的毛,譬如爪尖和伤口边的,非常柔软,不是那种野生动物只为了御寒钢针似的粗糙毛发。
她把萨切森前臂上沾到多余药液的毛发擦了擦,顺带用手指头摸了摸他厚厚的、巨大的爪子,抬起视线习惯性去看狼眼睛的时候,发觉那寒冷的眼睛也正在瞧着自己。
时间僵死了片刻,几秒后烛火才微微地跳了起来。
凯瑟亚佯装无事地收回手,把毛巾泡进冷了的水盆里,很镇定似的开了口,“您醒了,大人。”
她不敢看看到巨狼的眼睛,只是微微垂一点目光,“您饿了吗?我去给您准备吧?”
安静持久得都有点磨人了。凯瑟亚咽不下去,因为紧张,脸不自然地慢慢涨红起来,余光里看到巨大的狼尾巴在床榻上微微扫了一下。
“去吧。”她听到声音,被赦免一样还知道弯腰点头,赶紧往外走。
当她端着巨大的银盘子进来的时候,契克木也火急火燎地来了。
凯瑟亚从进门到放好盘子之时,都意识到萨切森已经恢复了人的形态,他赤身裸体坐在床上,锐利而寒亮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真让人不寒而栗,而契克木正等待她滚蛋,否则他们还有很多事不能说。
“我出去了,大人?”凯瑟亚向萨切森请示,她用那双很清澈的眼睛看他,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没穿衣服。
萨切森颔首,于是房间内只剩下了他和契克木。
契克木怒火中烧地看着萨切森,屈服地低着头,但眼里的火焰是无法熄灭的。
他注意到萨切森一直在看这个该死的人类,直到她出门才看向自己,“……二哥。”
“你非常愤怒,契克木。”
“她是如此贫贱、卑微、普通!”
萨切森并没有立刻说话,他仰靠在床上,慢条斯理吃他恢复后的第一餐,这三个词汇都太不符其实,在人类的生活区,把这里当作贫贱之所明显是大错特错的。
但他并不打算和弟弟计较这个,契克木无法忘怀的是其他的事,他无法恨自己的哥哥,所以这种悲哀的愤怒曲折地投射到别人身上,现在正投射到凯瑟亚身上。由他去吧。
“外面怎么样?”
“很好,我们将在冬季结束之前离开,普阿这下会不得不和我们见面的,可要怎么样让他认可您呢?”
萨切森眯起眼睛,“……庸俗、大量的财宝,绝世的宝物、女人,但这些其实都未必能讨好他。”
契克木已经冷静下来了,“这些我们目前都不具备。”
“都被他收入囊中了,还能给我们剩什么。”萨切森微微露出让人畏缩的冷笑,“不必担心,等离开了我们再做讨论。”
“和过去一样,我仍不允许其他人靠近这里。”契克木说,“但因为您上次出现了,所以现在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不过我们仍然没有找到那个传说,谷地已经翻遍了,河床也凿开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闻到。”
“一直找到我们离开为止。”
契克木皱了皱眉头,最后应了“是”。
直到萨切森静默地把他的第一餐吃完,契克木还是巨桩一样笔挺地站着不动。
“说吧。”
“……那个女人。”
“你特别在意。”
“在您离开之后,她也离开了,她去了城主府,狼卫找到了她,把她抓了回来。”
萨切森不以为意,甚至是漠然地向上掀出那双狼眼瞳,契克木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以怎样急促、激愤的语调说话,所以他闭上嘴不说了。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萨切森只是看着他,那种森冷的嗓音和低沉到阴霾下来的视线让契克木浑身紧绷起来——
他们不像是一对兄弟,契克木更是像是他的下属,“把她杀死,然后扔给狼去撕碎,是吗?”
“……我逾矩了,殿下。”
“让她进来。”
契克木欠身之后冷冰冰地使唤凯瑟亚进门,凯瑟亚熟门熟路地去拿萨切森的盘子,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紧张,更不像是被狼卫抓走过的人。
表面上,她只比这些佣人更多一分坦然和平静,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在她的唇角、眉眼,甚至是鬓角的软发里,都有一种要破土而出的、蠢蠢欲动的生命力,像是植物的某种笑语,寂静无声的,然而也一直在咯咯作响。
“你去了一趟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