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卫此时正在一处山崖下操练,何栩当然不可能让于文只带元山一人来京,这些羽卫一直隐于暗处,就连帝王都不知晓他们的到来。
丘荣被元山好生打压了番,近来正郁闷。他的重剑立在一旁,人就坐在一块巨石上不动弹,只动嘴皮子:“动作太慢了,再快点,看什么看说你呢!”
就这么坐着干吼实在怄气,丘荣站起身伸出手指着那小兵,准备站着骂:“你这个水平是怎么进羽卫的?”
这时头顶传来沙沙响,是什么往下坠的声音,很影响丘荣训兵,丘荣气得抬高嗓门:“你们这样我何时才能入世子的眼?!”
话毕,有什么东西从上方砸下来,好巧不巧就落在丘荣手上,丘荣被这重量压得差点以头抢地,那一瞬他感觉他的手要断了。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他低头看向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住的人,眉头一跳——
首领,我好像要当首领了。
*
陈臻与李择言一同离开皇宫,李择言预言的那场战火终究是烧到京城来了,两人正商量着该怎么瞒过沈远扬把西宥塞进军队里带出去,马车来到太子府,他们停下对话准备下车。
于文与元山正巧走到门前,见到陈臻的马车,他们便站在一旁等候。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于文已经习惯他们当街策马的举动了,听到马蹄声他见怪不怪,偏头去看这是六人帮中的哪个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匹极其熟悉的白马,马上的人却不是那位大小姐,于文收回视线。
周安鑫跳下马,因为太着急还摔了一跤撞在马车上,马车有片刻的颠簸,陈臻掀起帘子,周安鑫血迹斑斑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
“狗哥在里面吗?”周安鑫有些疑神疑鬼,喘着气问。
李择言跟着探出头来,见到周安鑫也是吓了一跳,“你怎么这副模样?”
周安鑫如获大赦,紧紧抓住李择言的手,“狗哥,柚子为了救我掉下悬崖了,她让我来找你,你快派人去救她,我怕,我怕她要撑不住了。”他摸上自己的脸,这上面全是西宥流出来的血,他身体开始颤抖,声音带了哭腔:“狗哥你快去救她。”
陈臻与李择言当即沉下脸。
太子府与将军府瞬间大乱,于文快步走进太子府,“元山,传信给羽卫,让他们暗中搜索。”
元山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片刻不敢耽误,冲进房间飞快写下一封信,气还没喘匀就走出房间。
院子里于文正负手站在高墙前,那背影很是孤寂,元山咬牙,道:“世子属下去了。”说完便往外跑。
没一会儿元山破门而入,“世子,人找到了!”
于文阴着一张脸转身,他知道羽卫并不在京城内,把信传出去得费些时间,但也绝对不是元山这一来一回所耗费的时间这么简单。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世子你听我说。
*
入夜,于文悄悄来到羽卫的驻扎地,丘荣收到消息,忙不迭去接应。
丘荣领着于文来到安置西宥的小屋——临时搭的。
于文走进去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血人,他差点走不稳。凑近了看,床上的人已经醒了,现在正睁着眼睛发呆,于文抬手扶正脸上的面具,他不能在这里被认出来。
然而西宥没有对他们的靠近作出任何表示,仍直挺挺地躺着,于文拧眉,终于反应过来。他看向丘荣身旁的军医,军医指了指眼睛,轻轻摇头。
于文静默片刻,摘下面具。
“是面具吗?”西宥在他拿下面具的那一刻出了声,没了视觉她的其它感官变得更敏锐。
于文看向军医,示意他来回答,军医擦了把汗,说:“姑娘耳力真好。”
“是你救了我?”
“…算是吧。”
“你家主子不方便示人吗?”
军医求助般看向于文,这他可怎么回答?
于文点头,他立刻道:“是的,还望姑娘理解。”
西宥合上双眼,世界仍旧一片漆黑,“麻烦先生跑一趟京城沈家帮我送个信,就说我一切安好,待我身体好转必会重谢先生。”
“姑娘怎么不让他们来接?”
“你们不是不方便吗?”
西宥试着移动指尖,以失败告终,她彻底明白她现在就是个废人。
那救了她的人让她好好在这休养,她眨眼,没捕捉到一丝光线,不由感到挫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知躺了多久,她听见徐徐靠近的脚步声,那人步伐稳健,应该是个练家子。
“姑娘,我来给你擦身子。”是个女声。
西宥在这里躺了这么久,衣服还是这身衣服,血还是这身血,若不是身上确实飘着草药味,她都要以为她的获救其实是场梦了。
“…你家主子还挺贴心。”西宥真心实意道。
女人沉默片刻,不大自在应下:“是的,公子向来如此。”
西宥觉得,那人和下属的关系应该不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西宥渐渐适应看不见的日子,她没办法动弹,就只能躺着,似乎是怕她无聊,那个帮她擦洗身体的女人往房间搬了把椅子,就放在她床边。
“今天天气怎么样?”西宥问。
“日头不大,但也有暖意。”
“外面是怎么样的?能给我讲讲吗?”
“出去能看到山…”
西宥默默点头,她在城外。
“再走一段路能看到一条小溪…”
这里是平地。结合她这些天听到的声音来看,这里应该有不少人在活动。
他们的主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西宥轻轻合上眼皮,等待的日子实在漫长。
后来西宥慢慢能走动,她不用拘束于床上,而是能在姝影的搀扶下出门晒太阳。
如西宥猜想的一般,这里有不少人。他们多半时间是沉默寡言的,只有少数时间活跃。
西宥在巨石上坐下,鼻子嗅到花香,她眨眼。看来现在是他们的活跃时间。
“你今天怎么没给姑娘扎那个头发?”一个爽朗的男声。
西宥歪头,今天姝影给她扎的什么发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太阳打下来肩头暖暖的。
“哪个?”
“就是那个啊…”他似乎在比划什么没成功,遂放弃,“姑娘,这是我们兄弟几个去采的花,好花当配美人,就送给姑娘了。”
西宥伸出右手,有一捧花被塞进她手心,她拿起来闻了闻,很香,应该很好看。
“多谢。”她笑。
“这都是小事,何须言谢?”男声变腼腆了。
“你小子还学会文绉绉说话了?”另一男声笑道。
“说什么呢你!”
似乎两人推搡了起来,西宥偏头,想要分辨出更具体的声音,耳边却听到一阵阵嘈杂的私语声,像巨浪拍打过的岸头,雷动之后是无尽的静默,她耳边安静了下来。
得,现在他们变安静了,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是你们家公子来了。”西宥道。
无人敢言,唯有姝影硬着头皮应了句:“嗯。”听声音就知道她做了多大的心理准备。
西宥静静捏着花瓣,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凭着敏锐的听觉辨认出了来人的方位,她扭头“看”向那位公子,在一阵骇人的死寂后来了句:“它是什么颜色的?”
这句话就像一个咒语,众人如获大赦。西宥等着他的回答,确切来说,是他的传声筒的回答。
军医哈哈一笑,回道:“是白色的,很衬姑娘。”
西宥低头,轻声道:“我很喜欢。”
众人四散离去,唯恐跑得慢了要受罚。西宥仰头,阳光洋洋洒洒落在她的脸上。姝影退下了,有一串脚步声却在走近,西宥侧耳去听,只觉这脚步声颇为熟悉。
风吹过来,她闻到扑鼻的花香,莫名的,她伸手。
掌心再次被一捧花填满,西宥愣住。那人依旧无话,她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她。她再去摸手上的花瓣,触感与原先并无不同。
是白色的。她心道。
自那以后,她能感觉到这位公子一直在她身侧,不远不近,恰好是两步的距离。
这天的日头并不算温柔,没坐多久西宥就感觉到了灼烧感。真奇怪,她道,这可是凉秋。
西宥摸索着要从巨石上下来,手却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往下掉。
有一双手接住了她,手上传来温热,是那人身上的温度,她的心开始狂跳。
她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接触到的都是陌生的东西陌生的人,在身体没有恢复之前她不能回京,可身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她只能逼自己不去想京中的事宜安心养伤。
可现在……
于文想收回手,面前的少女却一把扣住他,犹如一头复苏的野兽,她无害的脸上重新牵起熟悉的弧度,她的眼睛分明就看不见,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西宥仔仔细细抚过他的掌心,她犹觉不够,手一点点往上爬,似要做出最终确认。
她摸到他紧抿着的唇,他在紧张。她摸到他高挺的鼻梁,他还在紧张。然后她摸到他蹙起的眉,他依旧紧张。
“哈。”少女轻笑,做出最后的判决。
于文要疯了,她肯定是认出自己了,可她刚刚都要摔了,他下意识就接住了她,他总不能看她受伤吧?摔着哪了她肯定会喊疼的。
他直挺挺地站着,身体紧绷,想让西宥赶紧出声指认他好结束这个对他来说是酷刑的举动,但这个爱玩弄他的姑娘就是不肯点破这层窗户纸。
她的手徐徐下滑,来到他脖子上。于文闭眼,喉头滚动,暴露出他的心事。
下一秒,有一冰凉柔软的唇瓣覆上他出逃的喉结,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要后退。
心脏狂跳,少女睁着没有神采的双眸,察觉到他的退意她立刻按住他的肩,他狼狈地低下头,眼尾早已布满红霞。
她不肯唤他的名字。
于文感到失落,心却还在有她的旷野狂奔着。
“帮我,”她嘴边的笑还在,他只注意到她嫣红的唇,“杀了它。”
野兽苏醒,原来一定会见血。
于文垂眸,一个吻换一把刀么?
他再抬眸,仔仔细细描着她弯起的唇。
沈姑娘其实还是吃亏了。
就算没有这个吻,她也能将他拔出鞘。
*
陈臻书房。
前段时间西宥坠崖让他们慌了神,派人去搜了一段时间沈远扬忽然过来跟他们说人已经找到了要他们别担心。他们反复盘问了一波,确认沈远扬没在哄他们后才得以分出心神来面对正事。
王逸林拿出一本书摆在桌上,其余人凑过去看,他则在一旁说:“这个是猴子看到的有关怪物的记载。怪物最初在南部一个村子里被发现,那是长平王镇守的地界。”
于文看了眼王逸林,西宥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们为了拔除毒瘤迅速培养出了默契,道:“我早已遣人去查探虚实,那个村子曾发生一场大规模的屠杀,村志记载,村子里除了尚在襁褓的孩童其余人不论年幼不论男女皆死于尖刀之下。”
众人于是看向于文,均对他的话感到诧异,那可是一村子人啊……
安厚存:“他们都疯了吗?大乱斗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于文垂下眼皮,并没像他们那般吃惊,他脑子里回荡的只有西宥似命令又似请求的话语,他继续说:“不是乱斗。”
大家伙沉默看他,他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格外瘆人:“他们只为杀一人。”
南部畔平村发生的那件事于文幼时有所耳闻,这都多亏了何栩当年在他耳边反复念叨,因此他知道的其实比下属查出来的还要多。
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一夜之间暴起,有屠刀的拿屠刀,有菜刀的拿菜刀,没有刀具的就抄起长棍,他们这么做不是为御敌,而是为了杀掉同类。
曾经何栩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现下于文却是懂了——
那不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