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许一夜没睡。
很多人都没睡,忙着救人,忙着寻找真相。
她瞪大疲倦的双眼,出神地盯着对面煞白的墙壁,幻听到山神的吼声依然环绕在自己耳边,久久不散。
医生检查完,离开了。而医生一走,她就立马抓回自己的神游的心思,转身去开门。
负责守卫的禁司很不放心地上前一小步,愁眉苦脸哀声道:“姑奶奶,不要刺激他。”
她偏了一下头,却没给禁司一个正眼,“我不会。”
病房里,戚济要板板正正地坐在床边,紧皱着眉头望向窗外,不停转动着的眼珠像是在焦急搜寻着什么东西,双手绞在一起,背部绷得笔直,透漏出浓浓的坐立不安。
袁许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晃晃手里的糖果袋,“我给你带了糖。”
戚济要扭头盯着她,沉默不语,而且眼神里有明显的不理解——她的脸色很差,跟她的伪装一样差。糖?他要糖干什么?现在,每个人都在自己面前故作轻松,都在敷衍自己,都不告诉自己实话,都让自己更加着急。
戚济要的眼神让袁许感到陌生,甚至是难堪,让她脸上不自然的笑容变得更加僵硬,让她想要打碎一旁的玻璃窗将手里的糖扔出去十万八千里远。她收起笑容,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垂眸盯着他那止不住颤抖的手,仍是轻声细语道:“你还好吗?”
“我妈在哪里?”戚济要急切地开口,“那些人鬼话连篇我不相信,我相信你。袁许,我妈妈在哪里?”
闻言,她的眉尾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戚鸯阿姨就在医院里。你不用担心,她没有危险,她现在需要好好接受治疗,好好休息。”
“我不能和妈妈待在一起吗?”
“暂时不能,”她摇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暂时,不能。戚济要,禁司应该很快就会来问你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前,”她瞥了一眼门口,“你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句悄悄话?”
“你想问我是谁杀了那个人,对吗?”戚济要不知道戚酉扇的名字。
袁许抿起嘴,缓缓点了一下头。
晨辉越过窗框,如游走的触手一寸一寸蔓延侵占着脚下的地板。
戚济要垂下眼帘,似是回避,又似乎是在回忆,然后,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到最后哼哧哼哧喘着气,为自己、为妈妈、为殷因辩护道:“我们都是在保护自己!那个人想掐死妈妈,是他拿刀刺伤了妈妈,刺伤了殷因,都是他的错!他才是坏人,他才是凶手!我们都只是想保护自己。你问我谁杀了他,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伤害我们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以为我们都要死了!”他几度哽咽,无法再开口,竭力忍住上涌的泪水,紧咬住腮帮子。
含有警示意味的敲门声响起。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没有要怪你们任何人的意思。”袁许急忙上前安慰,她抓住了戚济要颤抖的双手,头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弯腰蹲在了他面前,“抱歉,是我的不对。我太着急了……对不起。”
昨晚,意识不清的殷因缩在袁许肩头,告诉袁许她伤害了人,哀求袁许救救她。见到殷因失魂落魄的模样,袁许也很难不将殷因在雨伞区拿刀伤害她自己的事,与戚酉扇的死联系在一起。
幻觉会让殷因疯狂。袁许很混乱,她担心戚酉扇的死是殷因造成的。所以从午夜到黎明,几个小时里,她惴惴不安。
而戚济要的愤怒将浑浑噩噩的袁许砸醒了。她自己在一边想东想西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乱撞是没有意义的,她不想成为那种受了一点惊吓就开始方寸大乱的人。悲剧已然发生了。
五年前那个翻墙的男人、昨天可是戚酉扇拿回房子的第一天、殷因怎么会出现在戚鸯家里……有太多奇怪的点,一切,都要等待禁司的调查和结论。
“我当时背对着他们……”戚济要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他抽噎了一声艰难开口,“我……我用绳子勒住了那个人的脖子……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袁许低着头没说话,作为回应,更加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阳光已经蔓延爬升到她整个后背上,将衣服后领上的一枚装饰扣子照得熠熠生辉。而坐在床边的戚酉扇依旧被阴影笼罩着,泪流满面。
敲门声再次响起,催促着袁许。就在她将要离开时,戚济要扭头问道:“那殷因呢?殷因怎么样了?”
手指悬停在门把手上方,袁许转过身,平淡的语调乎呢喃:“殷因还没有清醒。她还没有醒过来。”
2
朝霞迸射万道金光,何般博抬起头,第一抹阳光就擦过他的眉心照进他的眼睛里。
他的心情阴郁至极,那初升的日头,在他眼里也是死气沉沉的。他就一个人坐在长椅的中间,驼着背,望着窗外破开云雾的朝阳。
杜安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整晚。某些时候,她会突然哭得很大声,某些时候,她会念念有词地啜泣……戚酉扇的离世让她陷入无尽的悲痛中。从前所有的回忆,所有的音容笑貌,一幕幕都化作利刃扎入她心口。
丧亲的痛苦,比得过将体内骨血碾碎撕裂无数次,无论她再怎么哭天喊地,都始终不能向世界表达出内心痛苦的万中一点。
何般博会被杜安芹突然拔高的哭喊声给吓到,会被她那哀恸的哭声触动到落泪,直到心情沉到极点,再不起波澜。戚酉扇就躺在身后的房间里,跟自己隔着几堵墙,又隔着整个世界。阴寒的气温包裹住自己裸露在短衫外的皮肤,并逐渐渗透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次次激起寒颤。
“如果人真的有鬼魂,”何般博心想,“那我希望戚酉扇在离开之前能在我身边坐一会儿。”
何船柏推开门,站到走廊上。
他一打开门,杜安芹的哭声就清晰起来,在长廊上冲撞回荡,他一关上门,她的哭声就一下子变得遥远变得模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出的声音。
何船柏关上门,顺势向后靠在门上,仰起头,泛红的双眼眺望着天边的朝阳。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都有些恍惚,明明不久前还缠着自己的大活人,突然就没了。
“你拿的什么?”他低头看着何般博手里的东西。那份复印文件已经被他攥得皱皱巴巴的了,可是黑白封皮上印着的熊头和犬头太过扎眼,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何般博抬起手,将文件递给哥哥。
何船柏翻开文件,不禁站直了身体——戚酉扇死了,而自己的弟弟正拿着五年前有关戚酉扇家欠债一事的文件……
“你不知道?”何般博反问。虽然他自己也是最近才听说,但他就是觉得,哥哥应该早就知道了。五年前那时候,哥哥已经回到中心区了,但是再转念一想,如果哥哥真的早就知道了,那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知道什么?”
果然,何船柏不知道。
3
绕过长廊拐角,袁许走向尽头处的病房——殷因的病房。
她一出现,守在病房外的单环就立马默默退到墙边,让出了中间的路。见此,余下的数名禁司都眉头一挑,会心地互相瞅了一眼,然后扬起头也缓缓退到了一边。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成功招来了单环的白眼。
因为疲惫,袁许沉着脸,理都不愿意理他们一眼,径直走向病房门口。
最里面靠近门口的单环是戚护岸。罕见的是,他看起来没有多少精气神,抱臂靠在门边,低垂着头。河沟街的单环是他派去的,昨晚出事后,他就在想:“如果自己当初多派了一名单环前去,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所以在袁许开门的时候,他朝她偏了一下身体,抱歉之类的话就在嘴边,但是犹豫间,她已经关上了门。
病房里很昏暗,唯一的光芒是病床周围那一圈荧着幽暗绿光的细灯条。
袁许仰头靠在门上,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觉得闷得慌。她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瞬间冲入,让她不禁眯起了眼睛。
窗外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
黑色的影子重叠在病号服上,她站在床边,凝视着尚在沉睡中的殷因。她现在很虚弱,也很脆弱,死里逃生散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让她一睡不醒。
袁许坐到床边,手掌撑在殷因肩旁,蹙起眉头,俯身细瞧着她的模样,像是在瞧着一件奇怪的东西。
殷因应该哭了很久,眼睛周围好似破了皮一样呈现出病态的红,阳光在她面颊上擦出浅浅的光,又衬得她脸色很苍白……
袁许一向都很喜欢殷因睫毛自然而然微微上翘的弧度,很像是鸟儿翅膀上从翼角到尖端那一段的羽毛,又像是睡久了被压翘的一小缕头发,但现在,她的眼睫在微微颤抖着,让袁许很担心……
昨天晚上摔下楼梯的时候,殷因的脸被客厅里一地的稀碎的玻璃硌破了皮,后面又被妈妈从何船柏怀里拽到了地上,脸又擦在了地上,所以脸上的伤痕斑斑点点的,跟麻疹一样,跟去年在河沟街受的伤有点像,袁许到现在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右脸上大片的触目惊心的血痂……
肩膀和胳膊的伤让殷因半边身体失控,袁许一想起她昨夜浑身是血踉踉跄跄扑在自己面前崩溃大哭的模样就心慌……
无论新旧,医生把殷因全身的伤都拍照交给了禁司,袁许看了照片一眼,看到第一张照片里殷因后背上的大片淤青时,就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殷因是如此的脆弱不堪,惹人怜惜。
袁许看了一会儿,眼中哀伤更胜,她不敢想殷因昨晚经历了什么,她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下殷因的额头,然后悬空划过她的脸,掠过她苍白干燥的嘴唇,点在她的下巴上——殷因腮边的那道伤口已经变得很浅,犹如落在腮边的一根头发丝,她脖子上的伤口也同样如此,像是一片叶子的影子。
“为什么她身上永远都有伤?”袁许揉搓着殷因干柴的发尾。
从前,袁许认为,殷因也算是朝气有活力,她黑色的眼瞳也总是炯炯有神,警惕而富有洞察力,有的时候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在偷偷准备着什么鬼心思。
去年她在熊犬山受伤的时候,浑身贴着白色的膏贴,又穿着雪白的衣服,坐在山神雕像的阴影里时,很像一只落脚停歇的白鸽。
袁许想念她开朗肆意的笑容,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的长发,在背后随脚步左右晃荡的马尾,但是她更可怜她现在忧郁的面庞。
殷因大胆勇敢,甚至有些过于疯狂,又胆小懦弱,恨不得永远龟缩着。
在她体内,似乎有一种收敛放纵都被她控制得很好的狂野,
那是一股魔力,吸引着飞蛾扑火。
温和的朝阳转为热烈的夏日,气温攀升,浮云退散,蝉鸣敲打着热浪。
袁许不禁俯身又向殷因凑近了几分,金灿灿的阳光将在二人的轮廓勾勒在窗户对面的墙壁上。如果是不了解现状的人瞧见了影子,或许会觉得墙上的影子是很温馨的一幕。
4
秦芩的故事很简单。
总有工作家庭无法两头顾及的父母,总有需要一个人来回上学的小孩。
秦芩的父母整日忙于工作,尽最大可能将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了挣钱上,用劳累伤痛的脊背支撑着每逢雨天就漏雨的房顶。一家三口很难有凑齐的时候,一张桌子也很难有摆全碗筷的时候。
偏偏秦芩是个乖巧的孩子——在父母眼里,是的。但其实,换句话说,生长在与亲人若即若离感强烈的家庭里,秦芩是个性情冷漠感情迟钝的孩子。
她不会要求父母多陪陪自己,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父母有陪伴自己的责任。长时间的“分离”令秦芩早就习惯了独自上学独自回家,她不羡慕那些有家长接送的小孩,只担心暴雨天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的尴尬。
后来,秦芩认识了邻居家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着与秦芩截然不同的性格,他活泼开朗生气勃勃,能言善道口齿伶俐,总有笑容洋溢在脸上,总能轻易将人逗笑,秦芩形容小男孩是一只手拿拨浪鼓的欢乐小老虎。
后来,小男孩喜欢每天都去烦秦芩。
后来,秦芩不再是一个人上学放学,那段她已经来回走了千百遍的路,那段每天都一模一样干枯无聊的路,因为一个人的陪伴而四处绽放乐趣。
她不用再担心暴雨天的校门口只会剩下自己一个人,也不用再拉低雨伞躲避同学们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遇到十分恶劣的天气,小男孩的单亲爸爸会将她一起接走。慢慢的,她放学后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去小男孩家里和他一起写作业玩耍。男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