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济要的鼻子摔破了血流不止,牙齿也剧痛,他从地上爬起来,仰头开始嚎啕大哭,鲜血流进张着的嘴巴里,让他满口都是血。
戚鸯好似一个受了刺激的疯子,狼狈不堪地爬到床边看着戚酉扇,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一点模糊沙哑的声音,难以让人听清,但看口型,她应该是在说:
“别。”
“殷因……”模模糊糊的呼唤声再起,殷因身躯一震,握紧手中刀,猛地撇头看向姐姐。
殷因身上血流不止,黑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唇色苍白眼底嫣红,漆黑的、丧尽理智的眼眸里夹着十足的恐惧以及明目张胆的火药气,仿佛已经认不得任何人。
女人死气沉沉的目光依然低垂着,她没有看殷因,却缓缓张开了青紫的嘴唇——一串声音在殷因内心深处响起:“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沉到海里,你不想来陪我,那就快点逃啊。殷因你听,恶鬼又来了。”
铁门再次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门被打开了。
开门声传来,恐惧让殷因腿肚子一下子抽了筋,但她像是已经对疼痛免疫,迅速蹿起身冲到床边,身上的伤让她如同半个废人,一顿磕绊后摔倒在戚酉扇身上,然后她抬起头,丧心病狂地举起刀再次朝戚酉扇胸膛上疯狂刺去。
一刀又一刀,刀尖刺穿血肉的声音,声声鞭笞着绞痛的心脏。一张张人脸持续在自己眼前叫嚣,一会儿是爸爸的模样,一会是妈妈的模样,一会是狼狈为奸的老师和同学,一会又是禁司……都是一头头恶鬼,但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我如何冲破极限拼尽全力,都刺伤不了他们一点,他们仍在叫嚣、尽肆嘲笑,而我甚至连两败俱伤都做不到,我到底在做什么——戚酉扇身上每一处血淋淋的窟窿都应该出现在真正的恶鬼身上,但最终,恶果竟然不是恶人尝。
意识急着陷入昏迷,眼皮越发沉重,戚鸯强撑着定了定神,看清眼前疯狂的一幕后,发出一声哭嚎混着尖叫的号叫,急急滑下床,张开自己血淋淋的手抓住殷因的胳膊,掰开她的手指将刀夺走,又两手握住刀柄和刀刃把刀紧握在身前,用力到刀锋在指腹上割出新的伤口,她忍着腹部伤口撕扯的痛瘫回床边,倒抽着凉气,泪如雨下。
殷因攥起拳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是软绵绵地锤在戚酉扇身上,她垂下脑袋,胳膊抵着他的身体,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抽动起来。
她好想放声大哭,但长时间躲藏在黑暗中的自己早就忘了如何才能大哭出声,每次都是泪水糊住喉咙的呜咽声,和憋闷到极点时的换气声。
戚楣脸色煞白,瘸着腿冲进主屋里,骇然愣在原地。
脑海中有道光轰然炸响,他看着躺在血泊中的戚酉扇,身形几度不稳,摇摇晃晃走上前,脚踩过满地鲜血,弯下身朝戚酉扇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拉他起来,可他起不来了。
戚楣喉咙里哽咽了一声,一下子跪在戚酉扇身边,抱起他的头,慌里慌张地想要按住他身上冒血的伤口,却因为伤口太多而不知道要按哪一处,最后捂住了他脖颈上殷红的刀口。
他低头看着他,就看到他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两下,眸光如即将熄灭的火星一样迸发出最后的一刹光亮,而后归于死寂。
戚酉扇的最后一丝生命,在戚楣怀里彻底消散。
死不瞑目。
……
我小时候捉住了一只撞在玻璃窗户上撞晕了的小鸟,我很高兴。我没有笼子,就用线拴住了它的脚,为了照顾它的情绪,我还特意把它拴在了妈妈的小花园里。
当我买完笼子回到家里时,正撞见一只黑猫咬死了我的小鸟,然后衔着我的小鸟跳上院墙跑走了。
我很伤心,非常讨厌那只黑猫。后来,我找了那只黑猫好久,终于在一处破烂的院子里,在一个堆满破烂木板木箱的地方发现了猫窝。
除了那只黑猫,还有一只白猫,以及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崽。
当我气势汹汹走进院子里时,黑猫警惕地出现在门口,而窝边的母猫朝我嘶吼却也是做足了准备逃窜的架势。在小猫们一溜烟钻进破木板后面消失不见之前,我成功捉住了一只小猫崽。
手里的小猫崽软绒绒的,就像是没有骨头的棉花糖一样,软到好像只要我稍微动一下手指头,它就会死。
你吃了我的小鸟,那我就毁了你的小猫,很公平。
“戚酉扇!”妈妈突然喊我。
我蹲在破烂的木箱前,扭头看着站在院门口的妈妈。妈妈笑着歪了歪头,像是在问我在干什么。
明知故问。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小猫,又气呼呼地扭头对妈妈喊道:“那只黑猫吃了我的小鸟!”
“我知道。”妈妈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温柔的面庞上揉着一丝伤心。
我沮丧地低头瞪着手里的小猫,嗫嚅道:“我不该拴住小鸟的,对不对?那只鸟本来就不是我的小鸟,我应该把它放了的。如果不是我,它就不会死了。”
妈妈偏过身贴着我的脑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没事。你也是想着对小鸟好,给它一个家不是么。我都知道。”
虽然我心里依然很愤怒很伤心,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有杀死小猫崽,并把它放回到了猫窝里。
我能够杀死它,但是我没有。
“走,儿子,跟妈妈走吧。”妈妈站起身,拉住我的手。
“我们要回家了吗?”
“不,我们不会回家了。妈妈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是去旅游吗?爸爸也去吗?”我摇晃着妈妈的手臂,抬头问她。
妈妈笑着摇摇头,低头郑重地对我说道:“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次,我们两个人去。”随后,她仰头哈哈笑了几声,拉着我的手高兴地往前跑起来。
妈妈将第一次自己带我去很远的地方,没有爸爸驾车,没有爸爸帮忙拎包,没有爸爸付钱,都没有,妈妈将自己买票,自己规划旅程,自己决定所有,等同于——妈妈要自己去。
我有点懵懂,但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就是转折的开始。
于是我欢呼雀跃,跟着妈妈跑起来,大喊:“我们不回家,我们要出去玩啦!”
……
戚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热泪刺痛眼眶,他犹豫着小声喊他:“戚酉扇?”
怀里的人身体还是暖的,他几番张了张口,眼泪扑簌簌而下,语气由震惊转为哽咽,仍是再次轻喊道:“戚酉扇……”
他的泪水砸在戚酉扇的下眼睫上,融进他的眼睛里。
戚楣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似乎在坚持等待他的回应。
缠着铁链的大门,终于在五年后迎来了呼唤声,但门内将再无人应答。
戚楣的肩膀顿时垮了,他颤抖着抬起手,但沾满血的手掌心却堪堪悬停在戚酉扇眼睛上方……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最终,他没有为他合上眼,而是轻柔地托着他的头,让他重新躺回血泊中。
然后费了好大力气,戚楣才站起身,连连向后倒退了几步,在血泊之外留下一串血脚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其他三人,以及戚鸯手里的刀,然后再次回到戚酉扇身上,噙满泪水的眼睛里,饱含着太多情绪,那是往昔欢笑和泪水的缩影,一点一滴最后尽数缩成让人心碎的诀别。
床边,皮肤发青毫无血色的女人依然垂着头站着,她低垂的目光,恰好正对着躺在地上的戚酉扇的眼睛。
单环已经返回了河沟街,她走向中央长街的尽头,一眼望见东边街口处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很不寻常地敞开着,而她就是循着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赶来的。
下一秒,戚楣从戚鸯家里冲了出来,在上坡路尽头的分岔路口往东跑去了,身上有血。
身后急促的警笛声适时破空响起,单环回头,夜色下,中央长街起始处,一辆辆交错闪烁着墨绿和血红色光芒的巡逻车正沿着笔直的长街直奔此处而来……
11
戚楣绕过黄瓦绿墙的房子,一路向酒馆狂奔。夏夜的风将泪水一遍遍吹干在他脸上,如一双手温柔地不厌其烦地擦拭着他的泪水。
“砰!”
酒馆门被大力撞开,嘈杂热闹的气氛瞬间冻结,众人纷纷抬眼朝戚楣投去一记愠怒的目光,转瞬间却又纷纷脸色大变。
所有人都心有灵犀,都知道今晚的熊犬山,黑暗将会变得格外漫长,黎明将会来得格外缓慢。所有人都想知道,谁的黎明将会永远迟到,谁的黑暗将会笼罩余生。
何关掣最先动了起来,但动作十分缓慢,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敏锐如狐狸的目光紧盯着戚楣身上的血和伤,等待着他开口。
而何船柏在转身与戚楣对视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他向来是个沉着冷静的人,现在他想把酒杯放在身后的桌子上,却在距离桌子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松了手。厚重的玻璃杯砸在木地板上,滚了很远。
戚楣刚张开口,声音就响了。
这是存在于熊犬山所有人血脉里的声音,是足以震慑牵制熊犬山所有人的声音,是白熊和五色犬的狂啸,是真正的山神怒吼,具有穿透人心震颤骨血的力量。而此刻,这个声音就悬在众人头顶,响彻整座熊犬山。
“戚酉扇,死了。”
不待戚楣话音落,何关掣和何船柏就一前一后冲出了酒馆。
袁秀煜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短短一句话五个字,她竟然一时间听不懂了,咬着烟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怜爱地看着戚楣,看着眼前这个既脆弱又坚强的男孩颤抖着弯下腰抓住一旁的桌子腿,十分悲痛地啜泣了两声,然后就用沾满鲜血的手擦去眼泪,转身跑出了酒馆。
陆陆续续的,酒馆里的一些人也跟着出去了,但仍然有很多人若无其事地举起了酒杯,继续谈论着工作、家庭、庄稼,谈论着今天夏天的雨水少、上半年没挣到多少钱、下半年小孩的学业等等。
是的,今晚的黑暗将变得格外漫长,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无所谓,这只不过意味着他们要睡得久一些,或者多抽几根烟罢了。
12
微风沿幽暗的山路送上树梢头,两侧林木飒飒作响蝉音萧萧,瘦高的路灯被繁枝茂叶遮挡,轮廓模糊的树影落在青灰色的水泥路上浮动——盛夏之时,此段路却有秋的荒凉之气。
何般博孤身一人走在山路上,手里拿着薄薄的一沓文件。
“戚携李是凶手!”戚楣因愤怒而变得沙哑的声音如同冲刷崖底的瀑布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眨了眨疲倦的双眼,仰头让微风吹拂在自己的额头。
紧接着,戚酉扇心如死灰、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嗓音也在他耳畔响起:“我不单单只恨你,我恨整个河沟街的人,更恨熊犬山。”
他心乱如麻。
曾经的熊犬山,一度像是一团腐烂发黑的藤蔓,弥漫着败亡的气息。祖辈不喜欢流浪,追求安宁,一旦扎根便永远无法割舍脚下的土地,所以无数人都没有放弃熊犬山,为熊犬山鞠躬尽瘁赴汤蹈火,为未来为后辈为美好的一切奉献所有。
熊犬山在变好,但并非代表过往的错误就可以被遗忘,被掩盖了。
熊犬山的人在曾经所犯下的恶,都是无法被抹掉的事实,那些亘古偏见、道德败坏、玩忽职守、冷眼旁观,都曾血淋淋地摧毁掉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都应该被正视。
“发生在戚酉扇身上的错还有机会弥补挽救吗?”
何般博先是自问,随后就在心里面自嘲道:“如果把熊犬山看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一定是个坏人。”
何般博一直觉得,所有人对熊犬山的爱,都是伴随着对熊犬山的恨的,所以爱得深沉而苦涩,所以恨得傲娇且委屈。
爱与恨,两股胶着在一起的力量,让熊犬山的人牢记住悲痛努力变得善良而团结,因为谁都不希望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毒再次重演,因为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过上好日子,所以谁都会尽力拉一把掉进沼泽里的人,所以熊犬山迷途知返走向新生,所以山巅上惨淡的月光一次又一次与朝霞牵手、无边的黑夜被群星点燃一次又一次迎来了明天。
可是月光、朝霞、黑夜、明天……岁月在身侧如万马奔腾,待飞扬的尘埃落定,却发现有人没能跟上脚步仍然被囚困在原地,而戚酉扇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上次在熊犬镇广场上撞见戚酉扇情绪失控的一幕后,戚酉扇的脸就一直在何般博脑海里重复:那天晌午,日头暴晒,戚酉扇眼眸里的仇恨,连同他脸上流淌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