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熊犬山山巅,云雾飞腾处,闪烁的繁星变得扑朔迷离。
中央主街上,终于出现了一道人影。
戚楣挺起胸膛伸着酸痛的腰,抬手挥走不停在自己眼前乱飞的小虫,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胡乱揉搓了一下头发——他刚从兼职的地方回到河沟街,现在累得要死了。闷得发白的手指上残留着橡胶手套难闻的气味,清洁剂的香精味也阴魂不散地混进汗水里黏腻腻的糊在身上,浑身难闻得就像是在盛满油污剩菜的洗菜池底滚了几圈,自己都难以忍受自己一点。在走回家的路上,戚楣真怕自己会忍不住随便往哪条河里一跳,然后把全身上下都用力擦洗一遍。
即将要从主街拐进街巷里时,戚楣目光一瞥,意外瞥见中央长街的尽头处有一个人。
人,在晚上的河沟街可是稀有物种,很不容易遇到。
一旦遇到了,就得格外小心了。
戚楣侧身停在街口的阴影里,注意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那个人是从河沟街西边的街巷里出来的,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
他走得不缓也不急,好像是在散步,有几分孤单落寞。只见他径直横穿过中央主街,没作任何停留地,走进了东边一条街巷打头的一户人家里,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戚楣凝望着男子消失的地方思索了一会,然后就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只不过,他的脚步明显没有跟刚才一般轻快,他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了。
年轻男子充满悲伤的身影烙印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回家路上,一盏又一盏的山神路灯和他擦肩而过,柔和的灯光在他肩上亮起又暗下去,如同眨眼间白天、眨眼间黑天,让他错觉时间跑得飞快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挽救不及,于是越向家门口靠近一步,他心里头的担忧就越沉重一分——显然,装作不在意太难了。
“会死人吗?”
心里面突然冒出来的话把戚楣自己都吓了一跳,一通心惊肉跳之后,他仍不安地问自己:“会吗?”
最终,戚楣停了下来,却没有立即转身,而是竖起耳朵十分警惕地盯着前方路边剧烈摇晃的怪异黑影——原来是猫,有一只叼着老鼠的胖狸花猫从繁花丛里跃了出来,携满一身花瓣沿着路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连老天爷都在暗示自己:来不及了。
戚楣缓慢倒退了几步,而后急忙转身往回跑去,“戚酉扇!”
10
戚酉扇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瞬间,戚鸯从头僵到了尾。
咔!哒!
门栓锁上时,仇恨的刀刃即刻横在了戚鸯脖子上,让她握住小客厅门把手的五指松了又紧。
戚酉扇要干什么,戚鸯自认为一清二楚。
危险正在步步紧逼,在浑身开始发抖之前,最先一步冲破冰封的血管蹿上她心头的恐惧是:“我家里有两个孩子!”
她面色煞白,一眨也不敢眨的眼睛就像是已经被制作成标本的鹿的眼睛,黑漆漆、圆滚滚的,了无生气。
戚酉扇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站在门口,就足以摧毁戚鸯脆弱的内心。
恐慌是一个套在戚鸯脖子上的绳套,她自己手扯着绳子,将绳套越勒越紧。现在,她就用她那因恐慌而变得迟钝发麻的脑仁急急想着救命的办法:锄头铁耙镰刀,一堆锋利的农具就靠在门后边,离自己不远,往前走一步应该就能够到,但要命的是农具离戚酉扇更近!就在他手边!我再快也不可能快过他……万一我趁他不注意……不可能,就算我拿到了,戚酉扇力气大完全能把东西从我手里抢过去……还有呢,还有什么东西……柴火就堆在墙角边,里面有粗木棍……地上的插排电线……腿边有个装得半满的水桶,太沉了……没有,完全没有用……一堆破烂东西!怎么办……我能快速跑回屋子里然后把门反锁……不行,太近了,戚酉扇离我太近了,我做不到那么快,我得转身快跑……我会死吗?我不能死,戚济要怎么办,我得让禁司来救我……手机放哪儿了……对!手机!手机就在床边……两秒就够了,只要我能跑快两秒钟,我就能把禁司的电话拨出去……但万一,没能打出去电话……
戚酉扇站在门口,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站着,用他那双幽暗如死水的眼睛看着戚鸯。
戚鸯被他阴沉沉的目光钉死在了地上,浑身冷汗直冒丝毫不敢动,她害怕自己一动他就会朝自己冲过来……恐惧被无限拉长……一秒的时间也变得无比煎熬……像是有凌迟的刀子剐在自己身上。
突然,戚酉扇脖子一仰轻吸了一口气。
吸气的声音很小,带着几分活动筋骨的意味,传到戚鸯耳朵里如雷贯耳。
游戏开始了,发令枪响了,戚酉扇向前踏出了一步。
全身血液霎时随之沸腾,戚鸯全身一紧,理智全失,扭头冲向主屋。
摆在戚鸯面前的有两条路:院西侧的厨房通向主屋,院东侧的小隔间也通向主屋,从小隔间走会更近,但厨房有刀。
就在戚鸯跑过院子的半秒钟里,就在这十分短暂的半秒钟里,她来不及想太多,下意识地遵从了脑海中的第一道声音,跑向了小隔间。却不是因为小隔间的路更近,而是因为她怕死,她想拖延,她不想死得那么快——人在极度恐慌中是很难保持理智、思考前因后果的——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戚鸯只觉得自己跑向厨房不是在拿刀自卫,而是在给戚酉扇提供凶器。
尤其是现在,戚酉扇就在自己身后!
一把抓起手机,点亮屏幕的同时,拇指已经按向了屏幕角落里显示的“禁司”——一切都很快,比戚鸯预想的更快,只差一点,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把手机扔出去的准备,可突然肋下一痛,她整个人受到撞击向后倒去,手机也被戚酉扇抢了过去。
戚酉扇将手机关机,放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戚鸯,以及——他目光一歪——乖乖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副彩色水晶跳绳的戚济要。
“一开始是殷因,现在又是大哥哥,怎么都来我家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两个人都很伤心?”戚济要蒙圈了,在他心里,殷因和戚酉扇都是对自己好的人,都算是好人,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要推倒新妈妈。
戚济要把绳子往脖子上一挂,弯腰去拽新妈妈的胳膊。
戚酉扇却露出笑容,蹲下身朝戚济要招了招手,“过来,我们玩个游戏!”
在戚鸯脸色惊变,伸手抓戚济要的裤腿之前,戚酉扇就已经一把把他拽到自己身前了。
“什么游戏?”戚济要感觉现在好像不是玩游戏的时候,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
“绳子的游戏。”笑容消失了,戚酉扇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拿过戚济要手里的跳绳,然后将他的胳膊弯到背后,一圈一圈把绳子紧紧缠在他身上。
戚鸯大气都不敢喘,她扶住椅子就要站起来,却听到戚酉扇轻飘飘的一声:“你最好躺着。”他的话音很低,甚至算是诡异的温柔,因此也愈发让人害怕。
在他身上,戚鸯看到了一种什么都不在乎、心如死灰的平静感,这让她更加恐慌。
戚酉扇推着戚济要的肩膀,将他的后背抵在墙上,问道:“你怕疼吗?”
话音落,不待回答,他就攥起拳头铆足力气朝戚济要腹部揍了一拳。
“戚酉扇!”戚鸯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却一下子被戚酉扇踹倒在地,然后就是一通毒打……
狂风暴雨中,殷因隐约听见了一句遥远的呼喊声。
“那是什么?”她想。
她现在太难受,所有的人、所有的记忆都如虫茧束缚着她,让她无比混乱痛苦到了极端。她想揪住线头理个头绪,却连自己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都不知道。
戚济要开始嚎啕大哭,但没哭几声,就被戚酉扇用抹布塞住了嘴,只剩下了哼唧声。
戚酉扇抓住戚济要后背上的绳子,一把将他拎起来,放在了门后面的桌子上,怕他掉下去,还把他往桌子中间推了推。随后黑色的眼珠下转,盯着地上的戚鸯:“你们两个人只需要死一个,戚鸯,你会让戚济要死吗?”
“对不起,对不起……当初我不是不想拦住戚携李,是我拦不住他!我怕他怕得要死,他整天打我骂我,我不拦他啊!他会打死我的,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戚鸯浑身是伤,靠在床边颤巍巍站起来,满含泪水的眼睛偷偷透过窗户瞥向院子对面的房间——一旦殷因打开灯,一定会被戚酉扇发现。
现在南屋的窗户是黑色,但不代表殷因没有醒。
刚才的声响,肯定能惊醒殷因……肯定能……
戚鸯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殷因不要打开灯,祈祷她能打开大门逃出去。
戚酉扇眸光暗得更甚,他双目猩红额上青筋暴起,讥笑出声:“是!你想拦住戚携李,你想告诉禁司!所以你现在当然会让戚济要死!”暴怒之下,他全身紧绷,拳头攥得咯吱响,像是真的要杀人一样转身去抓桌子上的戚济要。
而就在戚酉扇转身的时候,戚鸯抄起手边的椅子就往他身上猛砸过去。显然他毫无防备,一下子被砸得俯低了身体,而她趁机举起摆在床头的花瓶再次猛砸在他后脑上。
瓷片迸裂一地,鲜红的血液啪嗒滴在白瓷砖上,戚酉扇缓缓站起身来,转身看着戚鸯,鲜红的血在他下巴划出长长的一道血痕——此刻,他已然褪去了全部人性,就是一头露出森森白牙的野兽。
“快跑,快跑!快跑啊!”戚鸯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叫了起来,同时转身往床最里面爬去,因为那里有个针线筐。但当她手指碰到剪刀时,戚酉扇也已经爬上床捉住了她的腿。她不管不顾地翻过身,挥舞着剪刀,口中仍在大声喊着快跑。
剪刀有惊无险地擦过戚酉扇的眼前,然后被他一把夺下,。一手扼住她的下巴,一手猛地举起剪刀,将剪刀尖对准了她的眼睛……
被绳子牢牢绑住的戚济要眼睁睁看着一切,万分焦急地扭动着身体,晃动得桌子哐当响,他想大喊大叫,却只能从鼻子里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声音……
盛怒之下,极难自控,他真的很想杀了她……戚酉扇双目猩红,胸膛大起大伏着,悬在半空中的剪刀跟着手臂一起微微颤抖——但是他控制住了。
汗水从额头滚落,戚酉扇松了手上的力气,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一把把剪刀朝身后扔远。
咔!哒!戚济要注意着剪刀掉落的地方,看着剪刀磕在瓷砖上后滑到了沙发底下。
“快跑!快——”戚鸯再次开始大喊,戚酉扇照着她的脸给了她一拳,让她闭嘴。
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牙齿咬破了舌头,疼痛如棉花团塞住了喉咙,暂时堵住了她的声音。
戚酉扇不明白戚鸯为什么一直在喊快跑,她在让谁快跑?她是被吓傻了吗?
“有其他人吗?”
被绳子牢牢绑住动弹不得的戚济要,被压在身下伤痕累累的戚鸯,行凶施暴的戚酉扇——没有,从来就只有三个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只有该死的三个人!
戚酉扇回头,看着戚济要——戚济要也在瞪着他,眼神很愤怒,不停挣扎的身体好像是正在经历破茧重生的毛毛虫。
窗外屋檐下的橘黄色灯泡,隔着高大的玻璃窗,俯视着屋内床上的一切。
戚酉扇又低下头,盯着戚鸯恐惧的瞳仁,他想笑,又想哭,头皮发麻心脏跟刀剜一样痛。
现在,十四岁的他出现在他身旁,捧起了他的双手,张开了他的十指,并将他的手放在了戚鸯脆弱的脖颈上。
“你不想让戚济要死,那你就得死。”他说。
不同的人,恐惧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喧嚣的暴雨声中,花瓶碎裂的声音如一阵轻风刮过殷因意识的荒原,黑云风暴,冷风冻雨,风刮过,天昏地暗的荒原上没有一片草叶因风摇曳——她听到了声音,却无法对声音作出任何反应,她伤得很重。
但是很快,录音带重播,花瓶碎裂的声音就以幻听的形式再次响在她耳畔。
“爸爸妈妈还在吵架吗?他们打碎了什么东西?”殷因睁开眼睛,被眼前缠着红绳的荧光绿青蛙吓了一跳。
“荞锁啊!荞锁!”爸妈在喊自己的名字!殷因汗毛直竖,起身逃跑却直接从床上摔到了冰凉的瓷砖上。
昏暗的房间里,意识混乱的她辨不清方向,跪在地上一通乱爬,撞到了床对面的矮衣柜,就索性将其当作自己的依靠,在柜门前瑟缩成一团,胆战心惊地听着那被暴雨声冲淡的瘆人的呼喊声。
现在是凌晨吗?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