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孩抬起胳膊挡住眼前毒辣的太阳,看到了自己手背上费劲力气也未洗掉的那块油漆。
斑驳的橘红色油漆,似是盛开在白色沙滩上的明艳花朵,错乱、诡异,透着危险,却又极其美丽。
女孩名为常申,她有一张小巧的鹅蛋脸,面如满月。眉眼间有股春天的神韵,朝气蓬勃神采奕奕的,仿佛拥有在苦寒之后给予万物新生的力量。眉毛细长且直,颜色要比头发眼睫浅许多,呈灰黑色。鼻梁高挺似山脊,鼻头圆润若山丘。嘴唇薄一点,笑起来很好看。是很有力量的长相。
古灵精怪的模样,加上炯炯目光里时刻透露出的一丝犀利,让她的确像是盛开在白色沙滩上的橘红色花朵,绮丽无限,又如梦似幻。
2
热闹的酒席正如燃烧正旺的炉火,显然不会在短时间内熄灭。
所以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漫长的、难捱的无聊。
常申用掌心顶住筷尾,蔫蔫地将下巴撑在手背上,眼珠滴溜一转,望向坐在自己右侧、跟自己相隔五六个人的女孩——罗示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罗示荆,指尖不停揉搓着桌布边缘的流苏,“罗示荆,她很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都冷着脸,偶尔会见她腼腆地笑一下。好几次想和她搭话,都失败了……她总是一副紧张兮兮心神不宁的样子,时时刻刻紧绷着,像是个很敏感的人。明明我们的父母那么熟悉,明明每次聚会我们都会见面,而且在座的也只有我和她是同龄人,怎么想拉近关系就那么难呢!”
在常申出神之际,罗示荆突然朝她瞥了一眼。
二人的目光短暂相接,紧接着双双默契地错开。
常申盯着面前碗里的鱼刺瞧了好一会儿,最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当她再次抬头向圆桌右侧望去时,不是在看罗示荆,而是坐在她旁边的女人,罗竞棘。
在常申的印象里,罗竞棘是个温柔坚强的女子,她是那种会在你犯错迷失自我的时候毫不留情狠狠打你一耳光把你打醒的人,也是会在你受伤委屈的时候把你紧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的人。可是现在,她的模样实在太糟糕。
罗竞棘驼着背,肩膀向内耸着防御在身前,修长的脖子像是紧绷着的一根弦。头上有太多碎发,以及发夹没有夹住的、散落在肩上的一缕缕细长的头发。眼睛略显浮肿,眼底乌青一片,眼袋如融化的蛛网耷拉着悬挂在脸上。身周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面露的倦色,更像是从骨头深处渗出来似的。所以当她抿嘴微笑时,如同坟墓里的僵尸在强颜欢笑。
常申稍作犹豫,跳下椅子,绕到罗示荆后面,戳了戳她的胳膊。
罗示荆早就注意到了她的鬼鬼祟祟,于是扭过头,疑惑且有点提防地看着她。
“你想不想出去玩?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好玩的地方。”瞎说,完全就是在瞎说。常申不知道什么好玩的地方,也不知道罗示荆会不会跟自己一起出去,所以就先胡编乱造了一个理由。
“嗯……”罗示荆瞟了周围人一眼,婉拒道:“外面太热了。”
“好吧。”常申扭头刚走出去两步,又突然折返回来再次真诚地问道:“你真的不去吗?嗯?”
罗示荆握紧了筷子,目光低垂,扯起嘴角讪笑道:“不了。”
常申眨眨眼睛,露出伤心受挫的笑容。“那下次?”她盯着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罗示荆腼腆地笑着,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下次吧”
两人都知道,“下次”仍是遥远的未知数。
常申转身绕到爸爸身后,抱住椅背趴在他耳边跟他报备了一声,就离开了充斥着大人们嘹亮谈笑声的房间。而罗示荆一直盯着她,直到她的身影一晃消失在门边。
顶着太阳光,常申眯缝起眼睛顺着盯嘈杂的街道来回搜索,试图寻找到一丁点有趣的事情,可事与愿违,完全没有。
她揉搓着手背上的橘红色油漆,目光被停在路边的一辆扁长的鹅黄色轿车所吸引——熟悉的、明媚的鹅黄色,那是爸爸的朋友何医生的车。而且根据她对何叔叔的了解,现在那辆车肯定没锁门。
说曹操曹操到。皮鞋踏在光滑的瓷砖上,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大厅回荡到耳边。
常申扭头,正见何医生大步流星地向外赶来。他低着头走着,眉头紧锁一脸严肃,耳朵紧贴着手机,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那通电话上。
常申回身,咧嘴笑了。
她猫着腰,借助周围车辆的遮挡,先医生一步钻进闷热的车后座,缩在了驾驶位座椅后面。
医生挂断电话,坐进车里,先习惯性地转身往空荡的车后座上瞥了一眼,再通过后视镜又瞧了一眼,然后就发动了车子……
当罗竞棘快步走出饭店大厅并沿着长街眺望时,医生的车正好从街道尽头拐走。
她攥紧拳头,慌张地眨了眨眼睛,转而不安地揉搓起双手,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原地踌躇几番后,她最终选择竭力平复住自己慌张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多想,然后理了理自己两鬓的乱发,转身进了饭店。
3
树木如青翠的果冻,夏阳被煎得金黄,车窗外整齐的白熊路灯,在葱绿色树枝叶的映衬下,好似在田野上空飞翔的白鸽。末了,有一栋黄瓦绿墙的奇怪房子略显突兀地跃入眼帘,未来得及细看之时,便一闪而过。
空调冷风带着清凉钻入鼻腔,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闷热。
常申擦去额头上冷掉的汗水,扒住驾驶座底端借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挪动着身体——她准备吓医生一跳。
但千钧一发之际,一栋黄瓦绿墙的怪异房子如同鬼影一般突然冒了出来,并在视野边缘一晃而过,于是她猛地顿住动作,扭头望向车窗外——“对了!这里是熊犬山。难道医生要去葵羊?看他刚才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正等着他处理。现在最好不要打扰他,等到后面再吓他……”
冷不丁地,医生的电话再次响了。
持续不断的铃声冲破时空传递出对面的焦躁与不安,似乎也印证了常申的想法。于是她缩起脖子,重新藏回车座间隙。
电话接通,传来一女人的声音:“他刚刚完全疯了,太吓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任由他发狂……突然间又好了,清醒了,但是脸色变得特别差……”女人不停地唉声叹气,甚至依稀在啜泣,混乱的语气中透露出惊魂未定和厌烦。
所以说着说着,女人的情绪就越发激动了起来,她的嗓音变得低沉,言语间生出一股埋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什么人刺激到了他,让他发病了……那些人伤害了他,给他留下了创伤,可从前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了他,费尽力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走不出来……”
只言片语,难以被拼凑完整,却隐约在暗示着故事的主人公深受陈年旧事的折磨,很是痛苦。与此同时,女人心力交瘁,有气无力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让人难受。
总之,电话的内容成功吸引到了常申。所以她不禁偏了偏头,往医生的方向竖起耳朵。
但是电话很快就挂断了,“嘟”的一声后,女人幽然心碎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女人是葵羊的工作人员吗?葵羊的工作人员会对病人这么上心吗?”常申撇撇嘴,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况且,”她抬眼看向车窗外,“前方不是去葵羊的路。”
4
天际澄澈,一碧如洗;山野丰茂,翠色欲滴。
鹅黄色的汽车好似一只贴地而行的黄雀,沿着笔直的山路驶向一处典雅秀丽的白色庭院。当白色的铸铁大门缓缓打开时,银杏树的树荫正隔着车窗拂过常申脸庞。
一番七扭八拐后,车终于停了。前来迎接的大叔大跨步走到车门边,略微紧张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同时双手握拳紧贴着裤缝,模样有几分焦急。
而医生也毫不拖延,甚至他在推开车门之前,询问病人情况的话就已经脱口而出。随后二人的交谈声迅速远去,不过一会儿便彻底消失了。
车依旧没锁。
常申大咧咧地从车上跳下来,被炎炎夏日激得汗毛直竖,感觉汗水在顷刻间就黏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零星散落的泥土,蜿蜒布设的水管,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正在修缮的小院子。
院中央有处于半成品阶段的喷泉和花坛,旁边堆着水泥沙石和瓷砖,以及许多大小不一的陶瓷水缸;院北侧是一栋白色住宅,在绿意盎然的山林间,房屋一尘不染的颜色真是十分漂亮养眼;其余地方另栽满了花草树木,沁着浓郁的花香和酸涩的草木香;总体而言,是一处僻静的好地方——像是会闹鬼。
而且有点不同寻常甚至算是诡异的是,青天白日之下,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
好在窗帘是浅杏色的而非素白,能让人在一眼望过去时心里头能稍微舒坦一些,不那么膈应,虽然效果也甚微。
常申仰起头,疑惑地拧起眉毛,眯着眼睛往上瞧去。
只见二楼一扇窗的窗帘被挑开,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缝隙。
忽然,一阵清甜的花香扑鼻而来。常申挪开目光,望向院东边的花圃。然后,她朝花圃走去。然而就在她迈开步子时,窗帘也蓦地松开了。
野虫的鸣叫声如开水一般沸腾,密不透风地笼罩在耳边。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面前就是一片殷红胜似晚霞的不知名花朵。
花儿开得旺,浓烈的花香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呼吸。花圃之后,有一行低矮干瘦的树,模样像是黑荆棘,枝头挂满了粗细不一的藤蔓,形成了一堵天然的墙壁。花圃右侧有人踩踏过的痕迹,草茎折断横七竖八地躺着,同时,殷红似血的花瓣也十分凌乱地分布在墨绿色的草地上。
看着眼前的场景,常申能够想象出某人从花圃旁急匆匆跑过时,裤脚扫过花枝击落花瓣的场景。而被踩出来的小路一直绕到矮树后面,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神秘感十足。
突然,有一缕凉风扑在了她的后背上,阴森森的。
她没有在意,而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向着矮树后面走去。
也就是在此时,一只手冷不防地冒出来,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并毫不客气地将她往后拖拽,同时还伴随着一句怒气冲冲的话:“你是谁!”
常申惊呼一声,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被扭断了。她被拽得失去了平衡,转身扶住对方的手臂弯着腰踉跄了几步,抬起头来时,见到一个苍白的美少年。
原本因为惊吓而砰砰乱跳的心脏,一下子顺顺利利过渡到因为惊喜而乱跳的状态。
荣华紧抓着她的胳膊,再次警惕地问道:“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我是和医生一起来的。抱歉,我只是想看看花。我叫常申,三令五申的申。你叫什么?”常申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她紧盯着面前的人,抿嘴笑着,还笑得有点傻。
但开心归开心,她瞧着他苍白若冷玉的脸,有点担心他会突然倒在自己面前。
男生的脸色异常苍白,嘴唇也是病态的粉色,额头还汗津津的,头发也像是被汗水湿透了一样湿漉漉的。同时他的眼眶泛红,眼神带着点迷离,目光里充满敌意且夹杂着一丝慌乱,就像是只一边暴躁狂吠一边又痛苦哼唧的小狗。
常申很难想象他就是刚才差点把自己拽得人仰马翻的人——他都站不稳了!事实上,他确实虚弱得能立马倒地不省人事。现在,他完全就是在强撑着,因为她这个不速之客。
“荣华。”荣华松开手,脚步虚浮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想结束对话。
常申却故意忽视他表现出来的冷漠,继续像撒欢的小马驹一样兴致勃勃道:“你昨天也去画标语了吗?”
她指指他手上的黄色油漆,又指指自己手背上的,“你有没有觉得沾在手上的油漆很像是迎风飘扬的旗帜,而且是被撕成一缕一缕的毛边的破旗子。我昨天洗了很久都没有洗掉,今天硬生生看顺眼了。”
荣华摊开手掌心,嫌弃地盯着黄色油漆印,而后皱起眉头,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说完,他揉搓了一下手指,似乎对油漆很反感。
怪就得怪昨天那场爱护山林的活动,不知道是哪个负责的傻蛋把画标语的颜料买成了油漆,虽然有手套,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弄到了手上。
“反正到最后都会消失的,”常申甩甩冒汗的掌心,扭头指着花圃后面的小树林,“我其实很好奇那行矮树后面有什么,像是通往什么山野秘境。”
“没什么。”荣华耷拉着眼皮朝矮树丛瞥了一眼,然后朝相反方向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