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小男孩各揪住长绳的一头,将戚济要围在中间,然后把绳子系了个圈套在他身上,稚嫩的脸上露出只有在做恶作剧时才会有的坏坏的笑容,接着,他俩就拽紧绳子开始交错绕着戚济要跑动。
绳子碾过衣服,一圈圈缠绕在戚济要身上,压迫着他的胳膊和胸膛,感觉像是有人给了自己一个用力的拥抱……如此想着,他眼眸中亮起惊喜的花火,为自己的新发现张大了嘴巴,踮起脚尖在原地兴奋地蹦跶了两下,欢呼雀跃道:“原来旧妈妈喜欢拥抱!”
“旧娃娃喜欢拥抱!”
抓绳子的两个小男孩虽然没有听懂戚济要说的话,但是为了不让他感到难堪,依旧学着他的语气也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嗓子。
戚济要像是一只站立的毛毛虫一样蹦跳着向前挪,周围的小孩子见状立刻敞开喉咙大笑着四散而逃,又咻地聚回戚济要面前逗着他,然后在戚济要和另外两个抓着绳子的男孩冲过来抓自己时再缩起脑袋尖叫着往后躲。
如果有人被抓到了,掌管绳子两端的两个小男孩就会把戚济要身上的绳子松开一些,把被抓的人绑进来,如此,几人就变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可以拉长战线撒网捕鱼。
小孩子尖锐的欢笑声与蝉的吱哇声暗暗交锋,复活了因为炎热而变得萎靡不振的夏。
平地生风,树叶哗啦作响,勾着尾巴趴在树上的猫儿张开爪子伸了个懒腰。
浮云开光晕,列日成火炉,他眼睛里的泪水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玩得太开心,又蹦得太用力,戚济要身上的绳子都逐渐松垮了许多。
当绳子带来的压迫感消失,受到束缚的身体重获了自由,心里就突然感到空空的,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戚济要哈哈大笑着,沉浸在游戏当中,当脸颊上两道长长的泪痕在阳光下耀出光来的时候,他依旧矛盾地笑着。
揪着绳子的小男孩急忙拦下他,抓着他的肩膀吃惊道:“你怎么哭了?”
“什么?”戚济要抬手抹了一下脸,模糊的视线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然后瘪起嘴哭得更厉害了。
男孩懵了,扭头向其他小孩寻求帮助,“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突然哭了!”
殷因踩着树荫躲开阳光的暴晒,横穿熊犬镇广场向山上走去。
远处一阵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扬起头,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了戚济要。
他站在一群小朋友中间,身上挂着绳子,正咧嘴哭着,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模样可怜兮兮的。
孤儿院里,戚济要被绳子勒住脖子的画面闪过她的脑海。
殷因踏出树荫,急忙朝他走去,却有一人比她更早一步。
“你们在干什么!”戚酉扇大声斥责道。
他大跨步挤到小孩子中间,蹲下身扯掉戚济要身上的绳子,拉开戚济要抹眼泪的手,担心地瞧着他,好在并没有看到什么伤。
自己的手突然被人拽开,戚济要微微睁大眼睛盯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陌生人。
一时间,好奇替代了伤心,泪流得慢了。
戚酉扇捡起绳子,将其靠在手心里一圈一圈地收起来,像是在妥善处理着十分危险的武器。
他依然蹲在地上,微微仰视着其他小孩子,然后伸手拎着绳子在孩子们面前晃了一下,神色和语气都比冲过来时缓和了些,叹气道:“你们欺负他了?”
“嗯?”站在戚济要旁边的男孩仿佛遭受晴天霹雳一样瞪着他,并诧异地抬起眉毛,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没有欺负他!”
“哈哈!”戚济要突然破涕为笑,他指着戚酉扇掌心里缠得整齐的绳子兴致勃勃地对他说道:“你也想玩吗?我们一起。”
听到他的话,戚酉扇内心一惊,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哭得很伤心。”一个小女孩拉着戚鸯急匆匆赶到。
在来的路上,戚鸯心想着戚济要大概是因为不小心磕碰到了,所以才会哭,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当她远远的望见一群孩子都围在他身边时,还是心慌了,着急忙慌地冲到他跟前。
“是我误会了。你为什么哭——”未完的话语急刹在舌尖,戚酉扇怔怔地看着横插在自己和戚济要之间的女人。
血气在一瞬间上涌,灼烧眼眶,脑海中雷声轰隆炸响,青筋暴起。
他攥紧绳子,缓缓站起身。此刻,仿佛无形中有人掐紧了他的喉咙捂住了他的口鼻,他胸膛紧绷着,身体里的怒气和恨意迅速积累膨胀。
“他是你儿子?”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冰针一样刺进了戚鸯耳朵里。她身躯一颤猛地回头,迎着刺目阳光抬起头,脸色顿时惨白了几分。
“他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戚携李?”戚酉扇不理戚鸯,皱起眉头凝视着戚济要,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仿佛因为戚济要长得不像戚携李,而削减了他想要报复的乐趣。
戚鸯警惕地站起来,伸手将戚济要揽在身后,心虚地瞥了一眼广场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拉起戚济要的手就要离开。却因为戚酉扇恐怖似刀锋的目光突然折向自己而被吓在了原地,像是一只被桃木剑钉住的妖怪。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戚酉扇突然大声质问,惊得戚鸯又是一颤。他目眦欲裂双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起,濒临爆发的身体轻微抖动着。
“你们快去别的地方玩吧,快走。”戚鸯拽着戚济要的胳膊把他一把推进孩子堆里,然后像是驱赶小鸡崽儿一样朝他们摆着手,着急支开他们。
孩子们懵懵懂懂的,没有弄明白状况,可依然乖乖听话,一群人拖拖拉拉地走开了。
“别再装好人了。你要是有良心,当初为什么不拦着戚携李?为什么?”戚酉扇哑着嗓子干巴巴笑了两声,充满怨恨的笑容在脸上扭曲,“你夫妻俩商量好了来欺负我家。”
熊犬镇广场上,嗅到热闹气息的人纷纷将目光敏锐地锁定在此处,静待着“好事”发生。
戚鸯如芒在背冷汗直冒,大庭广众之下,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结束这危险的现状,但可怕的是,她哑口无言。
“真可惜,戚携李竟然死了。那个杀千刀的东西,竟然死了!”戚酉扇手里还攥着绳子,攥起的拳头骨节泛白。
他朝她逼近了一步,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似的,嘴唇也不住地颤动,“戚携李死了,那你呢?”
戚鸯脸色瞬间煞白,恐惧猛地从后腰蹿到头顶。
她看着戚酉扇愈发狰狞的脸,转身要跑。可没跑出一步,肩膀和后背上就感到一股强劲的顿挫感,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猛磕在地上,天旋地转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双手狠狠钳住了她的脖子。
戚鸯张开嘴汲取空气,太阳穴上血管在突突直跳,耳边炸开咆哮的怒吼声:“你们杀了我妈!”
眼见不妙,围观的几人忙扑上前去,合伙费尽浑身力气才勉强将发了狂的戚酉扇从戚鸯身上拽开。
戚鸯大喘了几口气,四肢着地忙不迭地向前爬了一段路,然后尝试着站起身,可蹲起又跪下,腿软得接连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最后还是被人扶了起来。
“你和戚携李害死了我妈!你是帮凶,你是戚携李的帮凶!你和戚携李都不得好死!你们杀了我妈妈还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你们明明是杀人凶手,你们才该死!可我妈死了,我妈妈没有了。我妈妈没有了!你知道戚携李晚上在我家!你知道!我求你救救我们,我求你让禁司抓走他。你呢!因为杀人凶手是你家人,其他人的死活你一点也不在乎!假惺惺的样子让人恶心,说到底你和他都是为了何家和袁家的钱!”戚酉扇像疯掉的狼狗一样怒目圆睁声嘶力竭着,五脏六腑都像是要随着他的咆哮从体内涌出来了。
戚酉扇的疯狂勾起了戚鸯深埋在心底的委屈。于是她脑袋一热,同样声嘶力竭地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禁司!”
戚酉扇顿时怔住——并不是因为戚鸯说对了,而是因为他已经愤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仿佛下一秒就会血肉飞溅爆炸身亡。
阳光在他眼球上擦出一片炽烈的光,与眼瞳中深不见底的悲伤形成鲜明对比。
耳畔的蝉鸣跟多年前那个浸在苦水的夏天一样,漫山遍野且声势浩大。
他身后天边的群山也跟多年前一样,甚至,好像连滞留在山巅旁的那片白云也跟多年前一模一样。
可是,我的妈妈不在了。
熊犬山害死了我的妈妈……苦涩正竭力挤压着自己胸膛,戚酉扇吐出一口气,眼中有了愈发疯狂的危险笑意。
口不择言的话一说出口,戚鸯立刻就愣住了,立刻就后悔了——自己简直不是人,自己竟然问戚酉扇为什么不告诉禁司,自己跟戚携李一样是个杀人诛心的恶人。
所以她彻底崩溃了,彻底被罪恶感压倒了。
“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用乞求原谅的眼神绝望地看着浑身发抖的戚酉扇,辩解着。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然不顾脸面,开始悔恨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为什么不告诉禁司?”戚酉扇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他咬牙切齿轻笑出声,“我为什么不告诉禁司?禁司会相信我吗?有人会信我吗?不仅没有人会相信我,反而都会骂我妈!骂我妈是……”
泪水在此刻夺眶而出,沿着他的脸颊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地上。而他的脸皱成一团,下巴哆嗦着,心脏正承受着剧烈绞痛。
此刻,他就是当年的十四岁男孩,面露焦急,正在卑微地向人求助,正在委屈地向禁司哭诉告状。他急着救妈妈,可没人信他,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反而都在冷眼旁观。
“我告诉禁司了啊!我当时告诉禁司了啊!戚携李的所作所为,我全部都和禁司说了!我都说了!我说了,我求救了。我求救了……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不应该只恨你,应该恨整个河沟街的人应该恨禁司应该恨熊犬山是吗!你怎么知道我只恨你!”
痛苦降临得太早,受尽了折磨,戚酉扇仍是一位少年,“我不单单只恨你,我恨整个河沟街的人,更恨熊犬山。”
“不……”戚鸯悲痛地低垂着头,泣不成声。
“单环和五彩鱼来了!”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聚在周围的人霎时安静了,并赶紧挪着步子推着身旁的人让道。接着,单环和五彩鱼相继从人群中走出。
戚酉扇的痛苦虽然是禁司失职造成的,但单环与禁司同作为熊犬山的护卫力量,自然也会觉得愧对他。所以,此时在戚酉扇面前,向来高傲的单环有些抬不起头来。
跟在单环身后的五彩鱼脚步略显沉重,自带着与单环截然不同的威压,一步一步仿佛踩在围观者脆弱的心脏上。她站在戚鸯和戚酉扇之间,抬起眼皮扫视了一圈,眼神里凝着散不去的阴狠。
与此同时,围观的人开始退散,并在眨眼间全部散光了。
全程,单环和五彩鱼未说一句话一个字。
汗珠从眉毛滑落到眼皮上——从始至终,殷因一直站在树荫外,目睹了全程。金灿灿的阳光包裹了她的鞋跟,与距离一步远的树荫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
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动,她看着单环和五彩鱼将戚鸯和戚酉扇一同带走,消失在视线之外。
“翻墙的男人是戚鸯的丈夫……”她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出神地想着昨天晚上自己偷听到的谈话,“真的有翻墙的人,而且翻墙的男人是戚鸯阿姨的丈夫……戚酉扇的妈妈真的是自|杀的吗?”
她看着自己灰色的影子,看着影子头上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出神了一会儿,然后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腮边的伤是怎么来的?是妈妈想用瓷片割断我的头发,我不愿意,所以妈妈疯了,划伤了我的脸。
头顶上传来火烤一般的炙热,殷因大吃一惊,十指胡乱地抓了几下自己被晒得滚烫的头发,急忙躲回到树荫里。
而从始至终旁观的,除了殷因,还有何般博和戚楣。那会儿他俩刚游完泳,正打算回山上,却不料冲突就在眼前爆发了。
“戚酉扇疯了吗?”戚楣眯起眼睛,抬起手掌在自己脸边来回扇着风,“戚携李是杀人凶手?戚携李怎么会杀了他的妈——”
突然,陈旧的记忆在他脑海边际一闪而过,他被自己的话硬生生噎住,眉目一沉,脸色霎时严肃了起来。
往事是一片被黄土泥垢完全掩盖的碑林,戚酉扇的疯狂让寂静了六十个月的暴雨顷刻而至,死命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