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脸红的样子?袁许为什么要说从没有见过我脸红的样子?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应该有什么反应?我该怎么办?
殷因时常会因为自己理解不了对方玩笑话里的笑点而感到难堪,与周围表情丰富的人相比,她总是显得过分迟钝且呆滞,她甚至都没办法装出来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殷因的父母总是嫌弃殷因太冷漠、不通人性,说她骨头里装的是冰碴子,说她如同死人一样僵硬冰冷。
所以此时此刻,殷因完全不能明白袁许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反应。但是她没有任何逃避或者岔开话题的意思,而是平静地看着袁许,然后忽然想起了……自己去年在熊犬山受伤住院的事情。
去年因为突发高烧而再次住院的那天傍晚,袁许和自己在一起。
那天傍晚时候,红彤彤的夕阳跟天空的火焰瞳眸一样,堪堪悬停在山巅,橘黄色的霞光贴地而行时让坡地上绿意盎然的青草染上一身的憔悴,变得很像是荒芜的秋草。从周围传来的行人朦胧的嬉笑声催得人昏昏欲睡,袁许就和自己躺在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那稀松平常的傍晚本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但就是深深烙印在了殷因的记忆里。
那天傍晚,习习凉风卷走夏阳燥热的气息,昏暗的光线缓缓吞噬大地。
袁许仰面躺在草地上,浮云游动,光影变幻,她的额头、颧骨和鼻尖上也浅浅镀着一层由金黄和青绿晕染而成的颜色。
我歪头看着她,她蓬松柔软的头发从耳边塌落,落在草叶上,随着风在草尖上如旗帜飘动。
最摄人心魄的,当属袁许在黄昏中晶亮的眼睛,让我记到现在。
所以此时此刻,不太明亮的暖黄色灯光和间歇吹来的晚风,加上周围朦胧模糊的人声,都让殷因的思绪飘回到到遥远的那天傍晚。
被风吹乱的头发在脸边扫来扫去,弄得袁许脸上痒痒的。她将碍事的头发勾到耳后,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脸上有东西吗?”
“嗯,有。”殷因认真地说了谎,她的手撑在自己和袁许中间的台阶上,慢慢朝袁许贴近,拇指按压在她眼睛下方。
细腻柔软的触感先是令殷因眼睛一亮,然后让她无法自控地迅速失了神。
指腹缓缓擦过皮肤,其上的力度根本不像是想要擦掉什么东西,而更像是情不自禁的抚摸。
殷因很少跟别人有肢体接触,少到几乎没有,哪怕是有过跟别人手牵手的时刻,也是虚浮地抓着,没有维持太久,所以她现在失神的大部分原因是真的在感叹袁许的皮肤很好。
因为是夏天,而且又靠得很近,所以袁许能感受到从殷因身上散发的热量,暖烘烘的包裹着自己。
她无法按捺住心底的鼓动,她忍不住想去直视殷因的眼睛,于是她迅速抬了一下眼帘,瞅了一眼殷因,然后紧咬着下嘴唇内侧,强压下万分想要上翘的嘴角。
袁许能感受到殷因轻轻揉擦的拇指始终辗转在一处,感受到她其余的指尖似碰不碰地点在自己的腮边,却唯独摸不清她现在的神色和目光是如何的,心情恍若烧红的烙铁,身体逐渐紧绷。
她捏紧手指屏住了呼吸,试探着再次抬起眼眸,转动着眼珠瞧着近在咫尺的殷因,紧接着在看清殷因漆黑深邃且失了神的眼睛时,刷地红了脸。
“我自己擦!”袁许猛地别过脸,双手手指使劲擦着自己的脸,同时将相对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温热的面颊上,眼睛偷瞄着殷因。
而殷因把脸埋在双腿膝盖间,两只手搭在自己的后脖颈上,整个人坐在台阶上缩成一团,那模样,看起来也不比袁许好多少。
心紧张得砰砰直跳,袁许悄悄长舒一口气,偷笑了起来。
殷因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台阶,脑袋里有群蜂在嗡嗡乱叫。
但情绪激动对殷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突然,一道狭长的黑影从她面前的台阶上飞快蹿过,不知道是什么活物,猝不及防将她吓得惊叫出声。
她双腿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浑身汗毛直竖,恐惧地盯着黑影消失的地方。
周围所有人都被她的叫喊声惊动,一时间纷纷扭头好奇地瞧着她。
袁许被殷因剧烈的反应吓得一颤。
“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起身顺着殷因目光所指的地方看去
“什么东西?”殷因冷冰冰的声音里都是恐惧。
“什么什么东西?你看到什么——”袁许话音顿住,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忽然从她心底里冒了出来。
她看向殷因下巴上长长的血痕,虽然她十有八九知道伤口是怎么来的,但是她是不是应该再细问问?想到之前殷因在雨伞区那晚的状态,她怀疑,殷因又不清醒了。
殷因眼睫一颤,猛地从幻觉回到现实中来。自己刚才神经兮兮的样子让她头皮一阵发麻,她伸手拉住袁许一屁股坐回到台阶上。
“没什么……被黑影吓到了,应该是刚刚一直在那里玩的小黑狗跑走了吧。”殷因有点慌张地解释道。
可越解释越糟,因为袁许压根就没有看到什么黑狗——根本就没有什么小黑狗。
“我们回家吧。”殷因垂着头,看起来像是自知犯了错的孩子
“好。”
二人默契地放慢脚步,漫悠悠沿着河沟街中央主街走着。
在晃悠到家门口之前,殷因都在想,要怎么跟袁许开口才能不显突兀,才能自然地让自己陪袁许走回家。
夜色下,小麦黄和青草绿的房子像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巨狼逐渐在眼前放大——时间不等人啊。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在袁许说再见之前,殷因先脱口而出道。
她明明已经想好了众多开场白,可最后情急之下蹦出来的竟然是一句连自己都完全没有料到的话,于是她急忙补充道:“每次都是你和我一起走回家,我也应该和你一起才对,要不然显得我不礼貌。”
一个很烂的补充。
不得不说,真是一个超级无敌烂的补充,怪里怪气、别别扭扭的,还不如不说。可能怎么办,都怪殷因太紧张了。
她乱了方寸。
听到殷因的话,袁许明显一愣,然后噗嗤笑了,笑得殷因心慌。
食指轻戳着殷因的下巴,袁许在殷因想要后退时及时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咧开嘴笑嘻嘻地贴在她身前,抬头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略显无措的眼睛,“你今天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袁许的答非所问让殷因摸不着头脑。
袁许不答话,面上笑意更甚。
“所以,可以吗?”殷因垂下眼帘,眼珠有几番躲闪。
“不可以。”
“什么?”
“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要是和我一起回去,还得再折返回来,多麻烦。”袁许掰过殷因肩膀,推着她的后背就将她往门里推。
“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怕麻烦。而且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回家。”殷因伸手扒住门,回头望着袁许,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袁许差点就心软了。
“我明天再来找你。你回家好好休息吧。”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她推进了门内,然后朝她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跑开了。
昏暗的门檐下,殷因呆愣在原地。
墙角夏虫一个劲地鸣叫,潮湿的泥土味钻入鼻腔。
殷因抬起双手捂住嘴,眼里闪烁着紧张与兴奋的光辉,然后她慢慢蹲在了地上——“天啊,好丢人。”
宽阔的道路之上,宽大的树叶遮住了路灯光,跑动的脚步声混着漫山遍野的知了声在耳边震动,细碎的笑声不受控地从嘴角溢出。额头碎发迎风扬起,袁许笑得愈发灿烂。
袁许前脚刚踏进门,后脚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袁也就探出脑袋来,问道:“你看起来很高兴,是因为那个女孩吗?”
袁许头也不回地跑上楼梯,“反正不是因为你。”
袁也嗤笑一声,随后也上了楼。
2
毒辣刺眼的太阳耀得人眼球发热头脑发胀,嘹亮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刺激着已经被炎炎夏日折磨透了的糟糕心情。
殷因甩上门,阴沉着脸从家中出来,踩着气冲冲的脚步往山下走去,一直走到河沟街对面的熊犬镇广场中,才随便在一家药店门前的乘凉椅上坐下,如同厉鬼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怨气。
上学期末的考试在昨晚出了成绩,不出意外地,殷因依旧发挥得很好。而她总是发挥得很好,一直稳稳占据着宝座,所以,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可是今天,就在刚刚,爸爸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对着殷因一通数落,数落她整天闷在家里读书不出去活动,数落她呆板不懂得变通。
殷因不禁语塞——我什么时候整天闷在家里了!自从来到熊犬山之后,但凡是有能离开家的机会,我绝不会在家里多待一秒!我整天闷在家里?爸爸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的我整天闷在家里?他还让我出去走走,在阳光暴晒的中午,让我出去走走!
正当殷因恼火时,余光里瞧见有雪白和火红色两道修长的身影先后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却诧异地僵住了脖子,像是一只预感到了危险的猫咪,弓起脊背炸了毛。
是何向葵和戚逑。
何向葵本来没有多在意长椅上的人,她正跟戚逑埋怨着葵羊里住在她隔壁的人总是在半夜砸墙。可说着说着,她眼眸却突然警觉地抬起,目光越过戚逑肩膀回盯着殷因,面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紧接着豁然开朗。
戚逑转身看了一眼,“你认识吗?”
“不算认识。”何向葵露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你记得去年我从葵羊跑出来,被戚护岸半路抓回去的那天吗?我翻墙跑出去的时候,葵羊大门外就只有两个人,袁许和她。”
原来如此,戚逑再次扭头看向殷因,朝她露出了带有几许歉意的笑容。
殷因真想用针把自己的嘴缝个严严实实,因为接下来她说了一句十分具有冒犯性的话:“你不是在葵羊吗?”
在殷因的潜意识里,何向葵是个危险的人物,而葵羊则变成了关押危险人物的监狱。一开始,她甚至把何向葵身上的白衣服误认成了葵羊的“病号服”,所以她在看到她时的第一反应就又是她竟然逃出来了。
何向葵倒不觉得有什么冒犯的,她抬起自己的左手臂,当着殷因的面轻轻晃动着手腕上银色的手环,笑道:“放心,我依然在葵羊。”
何向葵从容的笑容,让殷因深感窘迫。她松开了目光,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脑袋转向了另一侧,背对着她们。
很快,何向葵和戚逑就离开了,长椅上再次只剩下殷因一个人。她低着头,双手撑在长椅上,盯着自己晃动的脚尖。
“你觉得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走远后,戚逑才问道。
经她一提醒,何向葵才猛然想起殷因浑身贴满白色贴膏的模样。她蹙起眉头,回道:“我不知道。她好像一直伤痕累累的。”
3
何向葵和戚逑让殷因想起了殷祧和秦芩,以及那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五颜六色炫目的灯光仿佛在时隔很久之后仍旧照在自己脸上,狂歌纵舞的人像是一群疯癫的恶魔依旧在自己耳边放声大笑、用嚣张的语气嘶吼着骂尽最难听的话……但不要紧。
都不要紧,因为恶魔们很快就会流淌着臭烘烘的鲜血如同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倒在地上。都不要紧,因为殷祧会出现——姐姐会让一切都回归安全。
姐姐会让一切都回归安全……尽管如此,依旧无法阻止那混乱的夜晚变成一味毒药,一味永永远远留在秦芩、殷祧和殷因三人体内的剧毒。
可笑的是,当秦芩被绑时,那群恶魔露出了玩味低俗的笑,没有救人。当秦芩被欺辱时,那群恶魔疯癫起舞,也没有救人。如果秦芩因此丢了性命,那群恶魔肯定又会立刻作惋惜状,表示自己一定会救人。更可笑的是,禁司竟然判秦芩要为她自己在事件中受到的伤害负主要责任。
“嗨!殷因!”
袁枫耐突然蹦进殷因视线中,“我就知道是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在等人吗?是在等袁许吗?”
袁枫耐一股脑说完,却发现殷因一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于是她心一沉,蹲在她面前关心道:“你怎么了?”
“我差一点,”殷因抬起头瞪着她,“就被你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