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大的椅背如同锋利的黑色塔尖,毫不留情地斩断阳光,继而将昏暗披在袁许身上。
袁许面无表情地靠在宽大的椅背里,颔首抬眸盯着对面,目光冷淡。她身边依次坐着何般博、袁也,和何舟错。殷因看到她头一歪,跟旁边的何般博聊着什么,只见她面上闪过一丝震惊,然后眉头微微蹙起,倾身向前。由此,她的黑发便从肩上滑落,整齐流畅的发尾在空中勾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漂亮得像是一抹鲜活的鱼尾。
殷因额头抵着玻璃,收紧自己的呼吸,出神地看着袁许。
时间在她漆黑的眼睛中一点一滴地流淌而过,她浑然不觉。仿佛时间就此定格,她可以如此永远地望着她看下去。
眼前盛着人,心里怎么能不装着事呢……
于是乎,与袁许相处的往昔就如一眼泉,开始咕咚咕咚涌出了泉水。燥热夏日里清冽的泉水转眼间便盈满了殷因的心,化作腻在她喉咙里的甘甜。很奇怪,从心口处蔓延而起的酥麻,似春风席卷万里冰封,是很奇妙的感觉。
袁许,不是晦涩难懂的诗,而是日记。
第一次,殷因执拗地在只跟袁许有关的点滴记忆里细究着细枝末节,摸索着藏至深处的暗纹。
她迫切地想找到从前被自己忽视的细节,她心急地在记忆里收集从袁许衣角上掉落的一丝一线——说白了,她想知道袁许的更多。
温热的呼吸撞在玻璃上腾起的水雾,在殷因眼前吞没了袁许。
惊慌如断弦,划伤她跳动的心,她发现,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袁许。
最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然连袁许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因为从河沟街往上走最先到自己家,所以理所当然的,自家门前就成了和袁许分离的地点,所以渐渐的,那小麦黄的屋瓦和青草绿的墙壁就在自己心里幻化成了一座预示着分离的信号塔。
但……都是借口,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陪她走回家。归根结底,是自己的问题。
从来都是袁许主动来找我,从来都是。
最开始,到现在,都是她。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打招呼,让我受宠若惊,让我差点从院墙上摔下去。”
摔碎的红瓦片、年迈苍老的桂花树、扬起紫色碎花的长裙和陌生的短发女孩……久远的记忆令殷因感到陌生,令她意识到自己好像病了,而且病得越来越重。
她落寞地缩起肩膀垂下头,再次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盯着袁许,心思神游天外。
皮肤很白,头发很软,长得好看,像头小鹿一样漂亮。
我原本以为袁许性子柔弱,容易受人欺负,可现在想起来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和她所经历的事情,才明白了她的坚强。
我记得,她是个温柔的人,总是笑嘻嘻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可时隔一年,我能明显感觉到她比从前强硬了许多,性格也变得冷淡了。
春夏秋冬,一年有四季,我和她却有三季不在一起。仔细想来,中间隔的时间好像确实太久了。而明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模样。
起初,我以为袁许心思单纯,后来,才知道她也很有心机,屡屡给我挖坑下套,吊我上钩。就拿当初的豆腐来说,我现在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她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但她用得着自己去买豆腐吗?不管怎么想,买豆腐都像是一个借口……
2
燥热黏腻的夏夜里弥漫着男人的汗臭味,浑身是伤的男孩捂着耳朵坐在吱嘎乱响的电风扇前,企图以此来掩盖桌椅碰撞的声音。
任凭男孩再怎么用力紧捂住耳朵,男人那些下流的粗鄙的声音混着他畅快的叹息声都无比清楚的传进男孩的耳朵里。
男人走出房门时将湿透的汗衫搭在赤裸的肩膀上,斜睨了男孩一眼,心满意足地哼笑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虚掩的门缝里,单薄的夏衣裳被扯乱,沾了泪水的头发胡乱黏在脸上,晕开的口红如同血痕从嘴角延伸到下巴,泪水从眼角流出积在深深凹陷的眼窝里然后顺着鼻梁滑落——女人满脸都是泪,眼睛睁得老大,露出大片布满血丝的眼白和极小的眼仁,缩紧的瞳仁像一张纸上被戳出来的破洞一样,有黑沉沉的绝望从里面流淌出来……
戚酉扇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张开喉咙大喘着粗气,惊恐的双眼茫然地望向四周。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才一会儿,就将怀里的毯子湿了大片。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心脏痛得要死,母亲上吊的画面如飞蛾在他眼前乱舞。
他紧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声传出去,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青筋毕露。
一门之隔,听到戚酉扇惊叫声的杜安芹安安静静地靠到他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呜咽声,心痛如刀割。
3
单手撑在洗手池边,殷因将上半身凑到镜子前,微微偏头抬起下巴,指腹熟练地摸索过颈侧,然后仔仔细细瞧着自己的脖子。
果然呐,有一道显眼的褐色伤痕印在跳动的脉搏之上,伤口中新生的血肉甚至会随着她偏头的动作在灯下隐隐泛着薄光。
睡在雨伞区的那晚,虽然自己没能下得去手,但还是划伤了脖子,后面甚至发疯用指甲撕扯过伤口。
照理来说,脖子上的伤口在短短几小时后依然会很明显,所以第二天早上袁许肯定能发现……袁许一定能发现。
同时,殷因心里有股强烈的直觉,那就是既然戚护岸知道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那袁许肯定也知道。
再加上第二天早上她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肉麻的话,殷因可以断定:那晚,自己被噩梦惊醒的时候,袁许肯定也醒了。
她在装睡,她知道我干了什么,知道我脖子上的伤怎么来的,但是她装作不知道,跟我说她想了解我……
手指从脖子移到下巴,最后捂在自己脸上,殷因再次附身趴在洗手池上,茫然无措地紧盯着排水孔。
现在她既感到高兴,又觉得难堪,还很紧张,一整天了,心情乱如麻。
放在平常,她可能会烦闷会生气,因为她总是提醒自己要小心,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太多的事情,特别是不好的事情。
但是现在,她不仅不气,反而很慌。
因为太在意,反而弄得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袁许。
殷因捂着脸,趴在洗手池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忽然,门把手响动,有人走进了洗手间。
她抬头从镜子里瞥了一眼进来的人,直起身将手伸到水龙头下方装作一副洗手的样子,然后继续发呆。
4
晚风沿宽阔的河面吹到亮着青黛色灯光的跨河大桥上,吹动戚酉扇的头发和衣角。
桥上车来车往,散步的人也不少。
戚酉扇神色恹恹,抬头眺望着夜空上绵延的群山。
在黑夜的面纱下,大山小山,远的山近的山,都不再像白天那样面貌清晰,而是模模糊糊的飘在夜空里,露出个不清楚的轮廓,仿佛山外有山,山外还是山,无穷无尽,人在其中,永远也走不出去。
他收回视线,低头看到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他停住了脚步,看着戚楣。
戚楣也看着他,然后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就在戚楣走到戚酉扇跟前时,大桥的青黛色冷光瞬间转为了橘黄色暖光。
暖黄的灯光笼罩在戚酉扇身上,为他遮盖住了脸上刚刚大哭过的痕迹。
俩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戚酉扇看着戚楣,轻笑出声:“你怎么还是个小屁孩儿。”
“你也就只比我大两岁。”戚楣笑着,笑容里有一丝悲伤。
二人靠在护栏前,凝望着水面上大桥的倒影。
船从桥下过,戚楣瞧着船上悬挂的彩色小灯串,忽然笑道:“从前我们在河里比赛抓鱼,每次都是我和何船柏抓的最多,你和戚护岸抓的最少,少得可怜。偏偏每次你俩都要组一起,我都以为你俩老实到被鱼欺负了,都没想到——”
“我们根本没用心抓鱼,”戚酉扇接上话,“我和戚护岸也放走了很多鱼,但为了不让你和何船柏笑话得太厉害,就留下一两条。换成何船柏,他才不会放鱼走。你跟他都是争强好胜的性格,整天比来比去的,太累了,我和戚护岸商量好了,我俩就在一边轻轻松松地玩,看你俩在河里捉鱼。”
戚楣笑着,伸出胳膊拦揽住他的肩膀,“拿回河沟街的房子,你就不离开熊犬山了吗?”
戚酉扇沉默不语,他看着挂满彩色灯串的船在黑暗的河面上越驶越远,然后扭头对戚楣笑了笑,“嗯。”
5
一踏出图书馆,清爽沁人的夜风便瞬间迎面飞扑而来,扬起脸颊两侧的头发,并吹散了身体里积攒的疲倦与沉闷。
袁许驻足在图书馆金碧辉煌的台阶顶端,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松懈掉紧绷的身心,望着华灯夜景,看着图书馆前散步乘凉的人群。
再有凉风拂面之时,她疲惫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恬静的微笑,原本冷淡的眼眸也覆上了一层柔和。
她真的很爱熊犬山。
何舟错挽上袁许的胳膊,轻靠在她身上,小声叹气道:“好累。”
袁也拎着外套,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出来。何般博站在何舟错身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仿佛困兽终于逃离了牢笼一样发出畅快且带着呜咽的怪声。
灯光把四名少年黑黢黢的身影照得如同四团黑云,还是四团积攒着太多风暴、沉在低空中漂浮着的黑云。
“先去雨伞区吃饭然后再回家吧。”何舟错耷拉着脑袋蔫蔫的,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困得倒地就能睡了。
袁许笑她迷迷糊糊的模样,扭头对袁也说道:“你们也一起来吧,我们先去雨伞区。”
台阶灯照在脚踝上,四人迈着虚浮的脚步,无精打采地顺着长阶往下走。
忽然,袁许盯着坐在石阶上的一个人,目光逐渐认真了起来。
而对方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心有灵犀地回过头来。
“殷因?”
殷因坐在台阶上,双腿蜷缩在身前,手抓着自己的裤脚,整个人团成一团。
袁许顿住脚步,心想道:“我怎么感觉她专门在等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喜忧掺半的情绪瞬间扫除了疲倦重振了精气神,她敏锐的心思十分警觉地抓住了殷因行为里的异样。
四人齐刷刷向殷因投来目光,让坐在台阶上,不得不仰视他们的殷因感到很不舒服。
她不喜欢具有压迫感的上下对视,所以她眼神一阵飘忽不禁要躲,可在一番小小的挣扎后,她的屁股依然牢牢地粘在石阶上——殷因揪紧了自己的裤脚,梗着脖子强迫自己望着袁许。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殷因看向袁许的眼神是一种“我有话对你说”的眼神。
因此,何舟错不悦地撇了撇嘴角,失望地垂下了眉头。因为她知道,袁许大概不会和自己一起去雨伞区了,所以她更像是赌气一般紧紧地挽住了袁许的胳膊。
果不其然,袁许偏过身,带着歉意对何舟错笑道:“你们先走吧,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我们可以等你一会儿的。”何舟错仍在争取,可何般博那家伙抬脚就走,气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袁也抓过何舟错的手,温温柔柔的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推着何舟错的肩膀带着她向下走,不忘对袁许嘱咐道:“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知道了。”
袁许转身向殷因走去,期间殷因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袁许身上,她每向自己靠近一步,殷因的头便会后仰一分。当袁许站在她跟前时,她已经仰直了脖子。
殷因黑色的眼珠在灯光下神采奕奕格外漂亮,额头上蓬乱的头发因为晚风的吹拂而在颤动不止,眉头眼尾、鼻尖嘴角都擦着橘黄色的暖光,很好看——袁许笑了,她感觉殷因就是一只流浪猫,一只蹲在自己腿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流浪猫,一只浑身是伤、脸上脏兮兮的还炸毛的猫。
念头一出,袁许不禁笑得更欢,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用食指捋着殷因耳边的长发,指尖在滑到她发尾时顺势又捏了一下她的耳垂,然后逗猫一样,挠了挠她的下巴。
上车前,袁也不放心地回头朝袁许看了一眼,就发现刚才还无精打采的袁许转眼间恢复了活力,变得笑嘻嘻的了。
于是他视线一偏盯着殷因,很不解地拧起了眉头……
“袁也!你要饿死我是吗!快上车!”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