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沟街的晚上好冷清啊,一个在外面乘凉的人也没有。”
昏黄的灯光像是怕见人一般躲藏在黑漆漆的街道中,年老的大树枝干繁茂未曾修剪,乱颤的树影在地上舞动,那偶尔拂动的柳枝好似暂行暂停的人影,吸引住殷因的目光。
寂静的街道上,只有蝉鸣声、蛙鸣声和潺潺流水声。
倏地,响起一串脚步声,没命似地急匆匆擦过地面。
殷因后背阴风阵阵,黑暗中逃命的脚步声越发响亮,奔至跟前。
狂奔的脚步携来的风扑在殷因身上,粗重的呼吸声也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少年的身影擦着她的肩膀一闪而过时,他碎发上的水珠都甩在了她的脸上。
而眨眼间,另有一群人紧跟着从黑暗的街巷里追出,呼啦啦从她身边撞过去,冲上前一下子把少年按在墙上,又扭着他的胳膊把他压在地上,然后就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殷因的心脏刚才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以为那群人是冲自己来的,她以为自己又要被揍了,结果……虚惊一场,但也是被吓得失了神,她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耳朵里都是从旁边不远处传来的殴打声。
前方,河沟街中央主街的起始处,是灯火辉煌的熊犬镇。背后,河沟街中央主街的尽头处,是富丽堂皇的熊犬山。夹在熊犬山和熊犬镇之间的河沟街,昏暗,破旧,跟一条绑在璀璨宝石上的黑色破布条一样。
殷因听着殴打声愣了一会儿,然后偏头看着那个被打的那个男生,心中疑惑,“为什么总是他?”
她又扭头望着中央主街东西两侧的房屋——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亮着光,都有人。
于是她突然铆足了劲儿,用自己最大的嗓音大喊:“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一通狂喊之后,殷因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抬头望向河沟街:什么都没变,空无一人的昏暗街道就跟通向阴曹地府的路一样。
她早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白天的河沟街出来活动的人不少,但一到了晚上,她能感觉出来,大家就都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一样,闭门不出了。别看家家户户灯都亮着,但就是透着一股活死人的诡异感。
听到殷因大喊,一旁揍人的人停下手,作势要到殷因面前找事,却被同伴拦下,“难道你也想被戚雲盯上吗!走吧!揍他一顿就行了。再说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揍他。”
于是一行人趾高气扬的,像是一群鸭子一样慢吞吞走了。
与此同时,熟悉的戚鸯拎着熟悉的菜刀出场了。
虽然殷因大喊大叫的目的是希望有人出来帮忙,可当她看到除了戚鸯没有一人再出来的时候,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也是:“别出来。万一真的很危险呢?你不应该出来。”
戚开盛擦着脸上的血,扶着墙站起来。他身上的白衣服又脏又破,沾满了血水,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随着他的身体发抖。
2
由红、白、黄、青、黑五种颜色染出的布从正至反依次叠放在一起,缝制成一沓如同薄木块一样厚实的九寸长的布条,再在顶端缝上由五色线搓成的绳子,同时在底端坠上藤蔓状弯曲的绿色布条,就是一封请愿简。
请愿简的原型是竹简,为了方便悬挂就将绳子从长边移到了顶端的宽边,做成了跟线装书差不多的样子,五种颜色对应女娲补天的五色石,九寸长寓意长久,藤蔓则象征着山神,有些人家会在做请愿简的时候在每片布上缝出来,或者直接画上藤蔓的底纹。
殷因捏住长绳,将戚鸯手掌心里的请愿简提起来,“给我的?”
“对啊!你一家刚来熊犬山,肯定不知道这里的习俗。所以我专门多做了一封请愿简,给你的。”戚鸯笑道。
“许愿的?”殷因指腹摩挲着有点扎手的布料。
“你可以先把你要许的愿写在每一片布上,然后再用针线把每一片布上的字给缝出来,最后亲手把请愿简系在山上,山神一定会保你愿望实现的。”
殷因的表情在说我不相信。
戚鸯摸摸她的头,被她的小表情逗笑,“缝在请愿简上的一定得是我们最重要的心里话。你心底的愿望,山神一定会实现的。到时候,你可得沉下心好好缝你的愿望。记住,一个愿望要一模一样地绣五遍,五片布可不是让你许五个愿望的。来,我来教你怎么才能把字缝得好看!”说着,戚鸯拉起殷因的手去找针线筐。
3
募捐晚会举行了,天罗地网也比完了,然后就是祭拜山神了。
一大清早,殷因就被震天的锣鼓声吵醒了,她揉揉浮肿的眼睛,坐在床边等待零碎的意识汇聚完整。她昨天晚上应该是哭过,双眼皮都肿成了单眼皮,眼睛又干又涩。
指尖拨开窗帘,漆黑的眼眸透过狭窄的缝隙盯着街上涌动的人山人海。
夏荫绿树和金黄的阳光,笑意洋洋的面孔仿佛令高温酷暑化作清爽凉风,兴致高昂的欢呼谈笑一声响过一声,真是好生热闹。忍受着刺目的阳光,她又缓缓抬起颤抖的眼帘,眺望着天上太阳,眼眶中被耀出泪光。
浴缸中放满了水,水面似波涛汹涌的海浪起伏着,水也不停地从浴缸里溢出来,泼在瓷砖上的声音像是炸开的烟花。乌黑的长发在水中轻轻飘荡纠缠,像海草一样浓密,蒙住了她的双眼。
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的走过,“咔咔”声漫长且窒息。
祭拜山神的吹奏声被水面阻挡在外,耳边擦过空洞模糊的噪音。漂浮晃动的身体不稳得厉害,拥挤的水面比不了宽阔大海的胸膛,她也愈发难受。冲出水面的手死死抓住浴缸边缘,五指仿佛要掐碎浴缸。
一双大手突然抱住殷因腰腹,一把将她从水中捞出来抱在怀中。
受了惊,呛进去几口水,殷因趴在阿姨肩膀上剧烈咳嗽着。她想呼吸,又止不住咳嗽,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出来了。阿姨拽过毛巾,用力擦去殷因脸上的水,拍打着她的后背。
新鲜的空气灌入胸腔,甜滋滋的。殷因摊在阿姨怀中,仰头大喘着气。阿姨又把浴巾裹在殷因身上,将她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别在耳后,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4
香烟缭绕,散于穹顶。白熊和五彩大犬是熊犬山的山神,千万年不变,千万年如一,颜色依旧,长道悠悠。人人同心,紧系在一起的是山神,是熊犬山。
袁枫耐虔诚地低头,和漫山遍野的人一同跪拜,锣鼓声牵扯着心脏湿润了眼眶,掌心下与亲昵的土地十指交握,“希望我的家人朋友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免受疾病孤独困扰。”
袁夔和何船柏之后,跪着袁也何舟错和何般博。隔着何舟错,袁也和何般博相视一笑,举香跪拜。
拥挤的人群中,刚到大人腰高的罗示荆如同一只渺小的蚂蚁,她举着手臂护在身前,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地穿梭着。戚开盛突然出现,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是在找我吗?”
荣华垂眸看着捧在手掌心里的香火,出神地盯着火星一寸一寸侵蚀出香灰,然后轰然倒塌。
袁诚话眼眶通红,眨巴着眼睛贴在袁秀煜身边:“妈妈,我要说肉麻的话了。”袁秀煜搂过她的脑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祭拜的人若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扬扬,身居高台之上,袁许无法一一看清。
神灵俯视众生的时候,能看清某一个人的面容吗?
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的目光想要在人群中确定某个人的身影。
5
殷因裹着浴巾赤脚趴着椅背上,手臂耷拉在一边,翘起的指尖在半空中百无聊赖地画着圈儿。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桌边的请愿简上,“愿望真的能实现吗?那我想让自己变得幸运一点。”
我总是不幸。我的不幸是融在血脉中的,是寄生在骨肉中的,是我永远无法逃脱的囚笼。倘若有一天我想走出去,那一定先得打碎自身,拖着一副残破的躯体踩出血红的脚印,摇摇欲坠,苟延残喘。
6
祭祀山神的节日里,熊犬山人人都兴奋异常。既然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就用那使得黑夜变白昼的灯光,来彻夜欢庆。蝉鸣蛙叫何时了,青灯盛宴难尽兴,人头攒动,浮动天上星光,眼瞳为照,映照伊人羞容。
夜空上,宏伟巨大的白熊与五彩大犬悬挂天际,如同两面遥相呼应煜煜生辉的旗帜飘扬在熊犬镇广场上空。更有数不清的彩色小灯笼似夏夜萤火飘在眼前,扇动翅膀盈满整个空间。
殷因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贴在小巧的橘红色灯笼上,其中流光溢彩的光洒在自己手指上,像是流淌的血液。嗡鸣声作响,松开五指,灯笼的流苏扫过手掌心,小灯笼就缓缓上浮飘走了。
空出的掌心中有一丝凉风吹过,转而被另一股温暖填满,殷因一惊,低头看去:袁许不知从哪里蹦到自己面前。漫天异彩跃动在她满是笑意的眼眸中,她握住自己的手,歪头笑道:“原来你在这儿啊!”
殷因看见袁许的模样,有一瞬间的失神,眼中似有顽固的冰凌毫无征兆地簌簌碎裂坠落,怪异的脸色像是被煎过火而变得蜷曲的肉片。
可很快,转眼间,她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平常。她弄不清楚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神是为什么,她现在心里欢喜得不像样。
她不禁咧开嘴角露出俏皮且有些小得意的笑,或者说,捣蛋后仗着宠爱大方方撒娇表达歉意的笑。
指背抚摸过袁许左眼尾的五色犬,殷因终于懂了亲眼见到画中人走出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你真好看!”
朦胧的灯光模糊了殷因的半张脸,可仍见她春意明媚的眼睛,和额头上随着笑容随意晃动的发丝。
殷因覆在自己脸上的温暖的手指,和低垂深邃的目光,令袁许想贴近殷因的脸庞感受她的呼吸。或许,此刻应该有烈日阳光亲在殷因的耳后,此刻应该有冬日雪花贴着她的脖子飘落。
袁许笑着,回蹭着她的手指。
7
今天晚上,殷因拉着袁许来到水果铺前,找到了那只老黄狗。
殷因拿出火腿肠凑到黄狗面前,一脸“谄媚”相。不曾想黄狗轻轻别过了脑袋,殷因受挫耷拉下脑袋,不过转身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罐头。没成想老黄狗还是无动于衷,殷因生气了。
袁许站在一旁,瞧见从水果铺里走出来的男子,吃惊道:“戚护岸,你怎么在这儿?兼职吗?”
戚护岸将黄狗招呼到身边,套上项圈,挑眉道:“被辞了。”
“什么?”袁许蒙了一会儿,大为震惊道:“我姑姑把你给开了!”
戚护岸将绳子绕在手背上,一副没什么好说的样子,“是我的错,我不该自作主张跟葵羊的病人玩捉迷藏玩猫捉老鼠。但我的运气也真是不好啊,偏偏葵羊监护的员工出现疏忽,偏偏让何向葵手里藏了剪刀,偏偏你还出现在那里。那天要是何向葵真想伤人,葵羊把我抽筋扒皮都算是轻的了。”
“你为什么不去雨伞区?”袁许问道。
戚护岸吸着拖鞋转身离开,“没有为什么。”
“等等!”袁许喊住他,用他的话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和葵羊的病人玩捉迷藏?”
戚护岸转过身,突然拔高了音调,“因为他们都太压抑了!一个个都跟行尸走肉跟死尸一样!我假装放他们离开,刺激一下他们内心的渴望,能让他们活过来好几天!虽然最后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抓回来了。但只要他们心里还想着去做某件事或者去见某个人,只要他们心里还有一丝执念一丝好念头,他们就会在一段时间内变得有活力!我觉得,开他们的玩笑,最好玩了。”他玩世不恭笑着,伪装的面具之下,却暗藏哀伤。
“什么变态的想法。”袁许心里嫌弃着,嘴上问道:“既然你想要他们活过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再故意打击他们?你故意放何向葵去见戚逑,又半路告诉何向葵戚逑不要她了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要打击他们。我是在趁着他们活过来的时候,趁着他们清醒的时候,告诉他们事实。梦总会醒,葵羊的人总得痊愈。”戚护岸正色道。
闻言,袁许愣在原地。
“我就说在哪里见过他。难怪他一看见我就露出奇怪的表情,可能是在怪我们那天在葵羊外面溜达,让他失去了工作吧。”殷因手掌按在袁许肩上,将下巴抵在手背上讪笑。
“不是你的错。”袁许看着戚护岸的背影,忽然说道。
“嗯?”殷因没听清。
“谁的错都不是。”
8
电话接通,殷因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