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殷因站在河沟街中央主街的尽头处,望着山脚下的熊犬镇广场。
“今天的熊犬镇似乎有点阴沉。”她下意识仰头。但今天是万里晴空。毒辣的阳光晒在她的头顶上,挥洒在她的眉头鼻梁上,晒得她睁不开眼睛。
“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她在心里嘀咕着,“到底什么变了?”
跟一株被烈日烤蔫儿了的花朵似的,殷因耷拉着脑袋走到广场上,滚烫的后脖颈上像是放着一块烙铁。热气打着圈儿在袖管里缠绕着肌肤,挤出汗珠。就在她经过一处广告屏前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熟悉的面容,就猛地停住脚步抬头看去。
画面中的人,是袁许。
她的头发都梳起来了,右侧的黑发里编着银白色的跟动物毛发一样的东西,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破空飞过的白鸟,黑泥沼泽里生出的雪白的芦苇,左侧黑发里则编着跟五色犬相同颜色的丝线,像是五彩的麦穗在黑色的田野上随风招摇。白色顺着右眼尾勾勒出一作咆哮状的白熊头,眉尾点着青色的雪花,眼下画着丝缕白熊的毛发。黑色在左眼尾便是一头威武的五色犬,翘起的黑色眼睫就是大犬浑然天成的耳朵,眉尾至眼尾位置画着两颗黑色尖牙,眼底画着五颗五种颜色的女娲石。一双雪亮的眼眸似擦得锃亮的刀剑,又似紧盯住猎物的野狼,灼人目光的背后有浩浩荡荡的野心,锋芒毕露。唇色若雨夜中的乌梅、干涸的血渍,是冷冰冰的颜色。垂落的耳环细长弯曲,不知道是什么动物身上的骨头,像鹿角像树枝桠。衣裳同样与山神相呼应,右边是银白色,青绿丝线缝出白熊的强悍霸气,左边是玄黑色,五色丝线传递千年的古老密语。
殷因抬头怔怔地仰望着,清透的黑色眼瞳中再也不见其他。
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痒痒的。她回过神,隔着玻璃,将手掌心贴在电子屏上,小声呢喃了一句,“好漂亮。”
熊犬山将要祭祀山神了。正因如此,四处挂起的白熊和五色犬彩旗才会令熊犬山如乌云蔽日一般“阴沉”了许多,而且殷因望向四周大大小小的电子屏,里面不是白熊和五色犬就是袁许的山神像。
她不知道袁许在熊犬山祭祀山神时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感觉可能跟个小祭司差不多,看这架势应该挺重要的。
“喂!小屁孩你干什么呢!好好看路!脸上的俩窟窿是摆设吗!”一声怒吼响起。
殷因收回视线猛地定住脚步,瞅着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地从自己面前经过,而蹬车的人正是在水果店门前遇到的那个男子。
她一愣,扭头喊道:“广场路这么宽!你非得从我面前走吗!”
男子头也不回,“哈!狗咬吕洞宾!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事故高发期!”
说着,殷因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惊呼声——有两个人迎面相撞抱成一团倒在她脚边,吓了她一跳……都是因为现在大家的目光都极易被袁许吸引。
图书馆里,殷因托着腮,指腹不停摩挲着笔杆,心思也不停地乱飞落不到实处。
成百上千块玻璃构成的巨型半圆形穹顶窗户将窗外的蓝天白云锁成一幅流动的画,流云的影子从一张张桌子上跑过,也从殷因面前的书本上跑过。
她完全没有心思再看书做笔记,而是抬起头,看着图书馆电子屏上的袁许,盯着看了很久,久到墨水染进了她的指甲中,顺着指甲又在洁白的纸上擦出一道模糊的痕迹,像是潮湿发霉的白墙上流下的黑色泪痕。
“真想将她扯下来夹在自己的书里。”她盯着屏幕上的人,心想着。
2
白熊和五色犬的标志在熊犬山随处可见,那圣洁慈爱的白色和神秘威武的五彩黑色,是熊犬山最让人有安全感的两抹颜色。
“山神就是你我。”袁许曾经这样跟殷因说。
熊犬山的山神在每个人的心里,所以皆是眼前的你我。
“山神会保佑熊犬山,那外人呢?”殷因低下头躲着刺眼的阳光,手里头攥着的像是一张卷起的海报。
前方,河沟街中央主街尽头处再向北,袁许就站在那段上坡路的尽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殷因,紧张得手心不停冒汗,她心想着:“我们之间别扭的气氛好像不适合主动打招呼,如果自己主动打招呼的话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呢?按照殷因的性格,可能会直接不理我吧。我应该主动跟她打招呼然后一股脑地把道歉的话都说出来,让她连不理我的机会都不给,会不会好点?那天掉下山坡的时候,她真的很生气。生气,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是因为我没有站在她那边……我确实做错了。我为什么当时会将过错归在她身上,我为什么会认为她疯疯癫癫的?我好像也疯了。为什么呢?或许……她对人的忽远忽近,不仅没有让我产生想要远离的意思,反倒让我如同上瘾着魔了一样忍不住去靠近。一只孤傲的野猫,虽然张牙舞爪地露出利爪,最后却只在我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让我感觉手背痒痒的,让我还想去摸它。”想到这里,袁许眼眶一热。她好像从未如此不想要失去一个朋友,也好像从未想去挽留一个人。
清醒交织着混乱的感觉第一次填满她的胸膛,令她变得好像不是她了。
迎着阳光走上坡路又累又刺眼,并且殷因还心思重重的,所以她并未抬头,直接与袁许擦肩而过。
霎时,袁许的胸膛像爆米花一样膨胀炸开,闹得她脑海嗡嗡作响,于是她抓住殷因的手,急匆匆转身喊道:“殷因!”
阳光太过耀眼,从殷因背后照过来照进袁许的眼睛里,殷因的脸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会儿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可就是这么一晃,原本在脑海里构思好的话,一忘而空。
殷因见她不说话,就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袁许抓着她胳膊的手紧了几分,不敢与她对视,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闻言,殷因不禁讥笑,“我躲着你?在你眼里我是又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了吗?我是又做了什么坏事吗?所以才会躲着你?”
殷因意有所指,袁许当然明白,她抬起头,“不、不是。我想对你说对不起。”
殷因的身影笼罩住袁许暴露在阳光下的双眼,声音似寒夜里的山泉,“你有哪里对不起我吗?”
袁许望着她一双眼睛,倏地产生了畏缩的念头,小声说道:“何舟错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
“你原先认为是我让何舟错摔下去的,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是吗?没有必要道歉,你没有误会我,就是我让何舟错摔下去的。你怎么会认为我没错呢,这就是我的错。”殷因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颤抖得越发明显,听得袁许心里也越来越难受。
袁许摇摇头,终于真正意识到了自己不对在哪里,便底气不足地反驳道:“不是,是我不该离开……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都知道,”殷因打断她的话,语气变软,“我刚来熊犬山不久,跟你们关系也不算深,就是一个游客。而何舟错算是你们形影不离的玩伴吧。所以跟我相比,肯定是她更重要。如果我是你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她。所以袁许,我不在乎,这件事情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不生气,你们也不要在我面前反复提这件事了,真的让我很难堪。”
袁许仍然用力扯着殷因的袖子,拽得她一侧肩膀沉甸甸的。
殷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抹去她眼底的泪水。瞧见她羞愧的样子,心思如荒野鬼火一动,唇边带出一抹像是坏人作恶时的奸笑。紧接着,她快速收起那一丝坏笑,压住声音里的笑意,微微蹙眉,眸光似闪烁的星火余烬,装出几分可怜,“我脾气不好,经常做出与想法相反的事情。我当时虽然气得不行,但心里还是想着或许你也能拉我一把。那山坡说陡不陡,但爬上去还真费点力气,更别说我还没好利索。熊犬山太大了,我爬上来之后还迷路了,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回家的路。”
殷因的装惨很管用。
听到她这么说,袁许心里的愧疚就更多了一分,即便她看到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坏笑。接着,她注意到殷因的一只手一直别在身后,像是在刻意隐藏着什么一般,“你受伤了吗?”
殷因肩膀往后一偏,后退了一步,高高举起手中的东西,不想让她碰也不想让她看,脸色忽然又冷了。“伤早就好了。你别太关心我了,把我宠坏了。”她回道。
袁许识相地松开她的衣袖,收回手,脸上发烫。
殷因交叉起胳膊将卷轴一样的东西抱在身前,与她靠近一步,“袁许,我觉得你很好。你觉得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一个坏人啊?”
“不是。”袁许抬起眼帘迎上她压低的目光,想要退缩却又强撑着与她对视。
明明一开始还怒气冲冲的,后面逗我,现在倒又沉下脸来了。袁许心里嘀咕着。
放在常人那里,与对方相处几日,便会大体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殷因与旁人不同,殷因在她心中至今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哪怕是一个能在外人面前装出来的、一个假的、虚伪的轮廓都没有。
如同一个疏远的背影和一团朦胧的雾气,恍惚间清晰恍惚间模糊,似有若无,忽远又近,带着她的整颗心都漂浮了起来。缭绕的雾气旋在指尖有形无实,哪怕指尖使出再小心的力气也会搅动白雾散去。
“我感觉你,害怕我。”殷因忽然轻笑着。
袁许一下子掐紧自己的手指,“我对你的阴晴难定感到吃惊,应该不是害怕。”
殷因望着她发笑,“那是我误会你了。”她直起身浑身松懈长舒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来熊犬山之后受的伤也不少。或许妈妈说的对,熊犬山和我相克。”
“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都不会再来熊犬山了吗?”袁许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失落。
殷因看着她,眉眼间似乎也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悲伤,“来不来熊犬山,不是我能做主的。”她停顿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唇,又道:“就算我以后不会再来,你也不用伤心吧。你这样,会把我吓跑的。”
“什么?”袁许真的没听清殷因说的话,她的心思在刚刚一下子跑得好远,差点拽不回来了。
“没什么,”殷因笑着摆摆手,“我先回家了。”
我能拒绝吗?我不想让你走,不想让你离开熊犬山。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就像自己觉得,好像殷因在的熊犬山,会令自己安心不少。我不跟你告别,你就不会走么。其实,你确实像是一名游客,离开熊犬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客就是过客,注定改变不了的。将来,还会遇见更多。
想到此,袁许眼睫忽然似羽翼震颤,她想起来当初在草坡上与殷因的对话,想起她说一个人的过去就是一座充满陌生人且充满遗憾痛苦的村庄……
“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人,那些本可能有希望和你有长久未来的人,那些和你有几面之缘就匆匆消失在人海里的人,都算是陌生人吧。”殷因当初的话似猛然袭来的钟声猝不及防响彻在袁许心间。
可不止如此,袁许记得殷因曾说过熟悉是她的枷锁陌生是她的解药,袁许也记得殷因说等到她离开熊犬山,等到她一年之后再回来,到时候,她和我再见面还是会如同陌生人……
往日的点滴如玻璃碎片一般在此刻交织成一柄刀,划破了袁许的自我安慰。
袁许有一点吃惊——原来,从前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向我透露着以后的结局。
她二人的路,仿佛是一条早已暗中就从开始铺到尽头的道路,最终的结局也早就开花结果了,到现在,有一种看似自愿却实则被老天爷按住后脖颈走完的矛盾感。但抛开不着实际的一切,真正仔细地想想,其实是因为她二人的关系中殷因一直占主导,所以最终的结果自然而然的成了殷因所预料的结果。幸好,这并不是一条早就铺好的路,并不是天定的命运,而是人为的!既然是人为的,便可以改变。
怎样才能让过去的遗憾少一点呢?她曾经跟殷因讨论过的。
勇敢。
“殷因就是我的水底……”袁许看着殷因,在心里面自言自语,“不要对水底好奇,可我的好奇已经压制不住了。我不会被困在水里的,我水性好。”此时此刻就连袁许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自己潜意识里的殷因确实就是一个危险的东西。
疯狂和理智不能共存,所以不要对水底好奇。可我现在疯狂和理智共存,绝对共存。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感到很着急,仿佛再不做些什么就要失去重要的东西了。好奇怪。但蠕动的嘴唇最终还是没能吐露出一句话。
对袁许的沉默殷因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