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因身上的贴膏掉了一多半,胳膊和腿上的血痂断裂得更明显,露出里面粉白色新长的血肉,简单挽在脑后的头发彻底散了样,凌乱的发尾似鸡毛横七竖八地翘着,额头鼻尖上都是汗,嘴唇发白,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我为什么要把她喊出来?”袁许本意是想带殷因出来散散步,玩一会儿,但意外层出不穷,三折腾两折腾,殷因的模样更糟糕了,她开始在心里责怪自己,“她身上都是贴膏,都是伤,根本就不能多走动,出来活动只会让她痛上加痛,我怎么就跟傻子一样呢……”
袁许掌心轻覆在殷因的胳膊上,心里面埋怨着自己,眼眶中竟有泪花开始闪烁。
殷因撕掉身上半耷拉着的贴膏,颤抖着松了一口气,扭头注意到袁许要哭不哭的模样,轻声安慰着:“没关系。”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万一她真的想伤人怎么办?别跟过来,我都说了别跟过来……”袁许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想故作生硬不领情的模样,但因为心疼殷因,一开口语气就软得不行。
“万一她真的想伤人,那我更应该跟过来啊。”殷因轻声细语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然后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乌黑的眼眸里翻涌着什么情绪。
跟袁许相比,殷因在惊恐中陷得更深。
“你没事吧?”袁许跪在她□□,很是担心。
她低着头,挤出脆弱的两个音节,“没事。”
不,不是没事,实际上她害怕得快要疯掉了。刚刚,就在那个白衣服女人带走袁许的时候,有一些特别不好的记忆闪回到她的脑海里。从前的自己就是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那群恶徒把自己身边的人塞进车里抢走,看着她最后衣衫不整遍体鳞伤颤抖着身子蜷缩在沙发上,而现在的自己跟记忆里的自己一样,一样的恐惧,一样的无能为力,毫无长进。
她差点以为往事就要重演。
殷因靠到袁许肩前,抬起一只胳膊用力抱住她。
她似乎很没有安全感,贴得很近,近到袁许能感受到她胸膛里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跟刚刚一样,”袁许心想,“刚刚何向葵抱住自己往山下逃跑时,她的心脏也是一样的剧烈跳动。”
耳边颤抖不止的喘气声听起来是那么的让人揪心,像是冰天雪地里刚被救上岸来的溺水的人,冻得瑟瑟发抖。
袁许紧拥着她,握住她留在怀里的手,“没事了。”
殷因左脸贴在她的肩膀上,极小声地哼了一句,“嗯。”
2
“拜托别问我为什么会被吓成那种惨样子。我该怎么回答?如果她真的问了,我就说是因为担心她,说我被那个女人吓到了。况且我是真的担心她……”殷因垂头丧气地跟在袁许身后,晃晃悠悠地走着,她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丢脸,一边看着袁许的背影,一边在心里为自己吓破胆的样子找理由。
袁许走在她前面,一直也不说话,气氛有点怪。
殷因觉得十分别扭,就打破沉默开口问道:“那个白衣服女人想从葵羊逃跑是吗?后面突然出现的红头发女人是谁啊?我怎么感觉她们之间怪怪的。”
袁许摇着一棵狗尾巴草,抿起嘴巴想了一会儿,“我倒觉得她们挺好的,并不奇怪。”
殷因回想着白衣女子狼狈地靠在红头发怀里嚎啕大哭的样子,“你知道她俩的事情吗?”
袁许捻着狗尾巴草,眼睛望向蜿蜒不绝的前路,“她们……是一对恋人。几年前,何家的一个女儿,受父母逼迫与别家的公子哥联姻。但是那位小姐死活不愿意,与家人决裂也要逃避婚姻,但最后还是被抓回来完成了订婚。在结婚前,那位小姐和另一个女孩子亲吻的照片被传了出来,事情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她俩遭到无数谩骂。”
袁许停顿了一下,扔掉狗尾巴草继续说道:“后来那位小姐还是结婚了,听人说,她的丈夫对她很好。再后来,某天夜里,突发大火,混乱中很多人看到她的丈夫浑身是血半死不活的被人从家里抬上了救护车,而且奇怪的是,当时在场的不只有那位小姐还有那个女孩。有的人说,是两个女人联手想要害死那个男的,也有人说其实是那位小姐的丈夫整天都在打她,她受不了了奋起反抗,要跟男人同归于尽,说来说去,也没有人能清楚地讲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最终,那男的进了监狱,那位小姐精神错乱被送进葵羊,而剩下的那个女孩因为受不了闲言碎语就搬离了熊犬山,再没回来。没想到今天,她恰好从葵羊里跑了出来,而她恰好回到了熊犬山……完全是误打误撞,意料之外。”
“所以,白衣服女人是那位小姐,而红头发那位就是那个女孩。”殷因恍然大悟,也终于知道看守人的那句“老天开眼了,奇迹发生了”是什么意思了。
“我也是听到了葵羊看守的话,才突然认出来她们的。”袁许说。
何向葵和戚逑的行为是众人眼中的不良风气,是不被允许的存在。短短几句话根本不能完整地讲述出当年两位女孩子遭受的批判,即便那时袁许尚小不能明白很多事情,但仍然清楚地记住了大家对她二人无休无止的攻击,那简直如同一个充满妖魔的世界,奇幻而不真实。
袁许停下脚步,转身拉起殷因的手,神秘兮兮地问道:“你想看那张照片吗?”
殷因一愣,“照片?”话一出口,她就立马反应了过来,于是她点点头,“在哪里?”
3
袁许和殷因一踏入酒馆,袁秀煜的目光便似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并跟着她俩的脚步移动着,似乎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那锐利如鹰眼一般的双目。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袁许只是想让殷因看一眼何向葵和戚逑的照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平常不过了,平常得跟逃课一样,嗯,对,很平常……袁许神经逐渐绷紧,最后直接不自在地停了下来,悄咪咪偷看了一眼袁秀煜。
殷因也被她紧张兮兮的样子传染了,她留下一句“等着我”就几步走到矮柜台前,气鼓鼓地问道:“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我最讨厌别人一直盯着我看,我是在当众裸奔吗?我是有三头六臂吗?真的一点都不礼貌!”
袁秀煜吐出一口烟,沙哑的嗓子哈哈大笑了两声,抽出一根吸管拍了拍她的头,回道:“一来就撒泼,你也真是一点都不礼貌。”她啜了一口酒,又问:“身体好了吗?”
“还没。”
“我看你蹦跶不起来还想咬人呢!再作一身伤,活该。”袁秀煜扯着嘴角笑话道。
殷因眉头一沉,转身就走了。
“小兔崽子。”她紧跟着又笑骂了一句。
酒馆矮柜台左边靠里的一个角落里,殷因站在袁许身后,看着她踮脚从书架上抽下来一本封皮是亮红色且十分富有年代气息的相册,然后一下一下翻动着里面的塑料分隔页。
“就是这张。”
殷因俯下身,瞧着袁许指尖下一张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照片。
照片中央,二人正在拥吻,背景的天空是蓝紫色的,周围是昏暗的满是人影的广场,反正乌黑一片,只有她二人的轮廓是清晰的,仿佛与世隔绝。照片拍摄于一个灯光尽数瘫痪的夜晚,成为了当晚第一根擦出火光的火柴。
照片右边,一身黑白色运动装扎高马尾的女孩快要跟黑暗融为一体,她扶着对面人的肩膀,踮起脚尖吻上去,被对方紧紧地搂在怀里。
殷因瞧着背景中黑乎乎的雕像轮廓,“是熊犬山广场吗?”
“嗯。”
“谁是谁?”照片里俩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殷因分不出来。
“左边穿大衣的是葵羊的白衣服女子,右边是红头发那位。”
“哦。”殷因简单哼了一声。
随后二人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一言不发。
“嗨!”平地一声惊雷,吓得二人浑身一抖同时僵直了身体。
袁许眼疾手快地合上相册,露出假笑,殷因的脸色则变得极差。
何舟错吃惊且好奇地瞧着她俩浑身脏兮兮的像是被野猪拱了的样子,愣了一会儿后才对袁许说道:“袁枫耐捡了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让你去挑,说你可以带回去铺在鱼缸里。”
“哦,好。”袁许慌慌张张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直接把相册扔进了殷因怀里。
殷因心有灵犀地将相册抱在身前,然后抬起眼睛,不解地看着没有跟袁许一起离开还留在自己面前的何舟错。
何舟错挺直腰杆,扬起下巴对上殷因的目光,就直说道:“我不喜欢你。”
太直接了,殷因都恍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禁嗤笑一声,“我还不喜欢你呢。”
何舟错不太会跟人斗嘴吵架,虽然她心里很想逃离,但仍是攥紧拳头梗着脖子说道:“你会教坏袁许的。”
“你说什么?”
殷因震惊的模样在她眼中无疑是心虚的表现,于是她硬气起来,“以后能不能别靠近袁许。”
殷因的反骨一下子被挑起来了,她一字一句道:“不行。”
“那我就让袁许不靠近你!”何舟错急得脸红。
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有什么用呢?可殷因就是想要一时之快,助长气焰驳回对方,于是她仗着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盲目自信,说:“那你试试。”
袁许捧着把石头一回来,就一眼注意到了何舟错的满脸委屈,她看看面无表情的殷因,又看看何舟错嘴角下弯一脸气的模样,询问:“怎么了你俩?”
何舟错却调整好情绪,转而笑道:“什么怎么了?没事啊,袁许你挑完石头了,我们就一起回家吧。”
“哦,好。”她觉得不对劲但也没多问,转身对殷因说道:“那走吧殷因,我们正好顺路先送给你回家。不好意思今天吓到你了,你回家好好休息,我明天再去找你。”
“我身上疼得要死,”殷因抱着相册一脸无助地跌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又脑袋一歪,下巴顶在怀里的大相册上,瘪着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袁许,“我一个人整天闷在家里又无聊得要死,袁许你明天来找我就陪我好好说说话吧,好不好?”
别看殷因表面很平静,实际上她快要吐了,对她来说,刚刚那句话的别扭程度不亚于在家人的生日宴上被要求当众唱生日歌说一些煽情的祝福词。
袁许略显吃惊。
因为除了在刚认识的那天,殷因对自己表现得有点热情外,后面就越来越冷淡了,总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现在难得的又表现出想要亲近的意思,让袁许摸不着头脑。她看着殷因像只勾人的猫儿一样看着自己,就直觉殷因心里可能在盘算着什么,有什么鬼点子,她不知道殷因想干什,但是愿意迎合她。
于是袁许笑着走上前,抽走她怀里的相册,膝盖跪在她两腿间的椅凳上,又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扶着她支撑起身体,缓缓抬高手臂把相册放回了原处。
而就在袁许靠近身前,试探着抬起手放回相册的时候,她垂落的衣角就贴在殷因脸边拂动着,蒙住了殷因的眼睛,散发出似有若无的香气。殷因怕她不稳,伸手扶住了她的大腿,然后眉头一舒,克制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在何舟错眼里,就是诡计得逞的笑。
袁许把相册放回原处,不急着从椅子上下来,而是低头看着殷因,眼神及笑容里有几分傲娇,半似责怪道:“我可是早就答应你了。”
殷因抬眸报之以微笑,她的眼眸像是会说话,含笑时更加明显,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尽是偏心温柔,每次都让袁许感到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明的激动。
二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看着对方笑,什么话都没再说,但好像又说了太多太多旁边人听不懂的悄悄话。
何舟错真是要哭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4
晚上,阿姨帮殷因仔细擦洗好身体,为她的伤口消毒抹药膏,怕殷因不按时吃药,又坐在她面前看着她吃完了药,才算结束。
窗外的熊犬山在黑夜的笼罩下昏昏欲睡,街前的路灯下偶尔有人影晃过,夏虫是静谧夏夜的守门人,在炎热的天气里鸣叫,但鸣叫声在夏夜里又有几分冷清。
殷因放松身体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拨开盖在眼前的头发,划开手机屏幕,点开消息框中的一段视频。
海浪的翻滚声从手机里涌出,明媚的阳光照着晃动的木地板,海风吹动轻薄的白窗帘,有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就在家里,鼻子甚至能嗅到海水的气味。
视频中,一头灰白的狼狗正在顽皮地撕咬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