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因忍痛张开双臂走在宽敞的林间大道上,她喜欢被周围高耸入云的大树包围的感觉。
“环境清幽,空气清新,人少清净。我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她深呼吸一口气,仰天长叹。
“可这里是……”袁许手指头戳戳她的肩膀,然后又指着从山林上方冒出来的白色楼尖尖,“是精神病人的监护疗养中心”。
“有监护疗养中心?”殷因走到道路拐角处,一转身,数栋白色高楼便平地拔起撞入她眼中,瞬间惊呆了她。
“熊犬山葵羊监护疗养中心”格调颇高的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看似荒无人烟的山林中,阳光下银光熠熠的白色高楼簇拥在一起,像是头庞大到要顶破天的白色大熊坐在森林里,中央最高的那栋大楼外,葵羊监护疗养中心,明晃晃耀着光的八个字嵌在楼顶部,折射出冷冰冰的银光。
不是监护疗养中心吗?怎么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飞扬跋扈十分嚣张的气息,生硬、冰冷,没有一丝温暖,像是一只不讲礼貌突然贴在殷因脸前的恶鬼,让她当即美梦破碎。
袁许笑着摸了摸殷因散在后颈的长发,跟给猫顺毛一样,“山上好地方多的是,你要是实在喜欢,我送你一处。”
殷因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拿开她的手,“少说大话了,别把我吓跑了。”
“我姑姑在监护疗养中心里任职,你要是真想住在这里,我就让她给你空个床位,你干脆住在葵羊里面,怎么样?”袁许继续打趣。
“我才不要。”袁许越说越来劲,殷因赶紧打住。
监护疗养中心最外围的一道白栅栏,隔开了里外两个不同的世界。前院的广场上有病人在活动,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衣服,有的安安静静的,有的疯疯癫癫的,看守的人则穿着黑色的衣服,活动在病人中间,莫名像是几头在羊群里走动的狼,正在细心挑选着让哪只羊成为自己的下一口美食。
白栅栏里外都栽着一行树,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道栅栏围墙两行树,就是监护疗养中心前大门处的外墙,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袁许和殷因就靠在葵羊的白栅栏外面慢悠悠走着,殷因的注意力都在那道白色雕花栅栏围墙上,她感觉自己要是再走近一点,完全可以碰到那个蹲在栅栏里面,趴在树底下神神叨叨勤勤恳恳掏树根的病人的屁股。
“我感觉……”袁许开口,“他们有时候很像是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把某些事情某些人看得跟糖果一样重要,一旦没有了糖果,他们就会害怕,就会大哭大闹变得很危险,伤害自己,或者别人。”
殷因没听袁许在说什么,她走上前,迟疑了一小会儿,握住白栅栏,疑惑道:“只凭这道栅栏墙,真的能拦住他们吗?”
她话音刚落,面前的栅栏就猛地发出一阵响。
殷因浑身一激灵,后退一步抬头盯着栅栏顶上窸窸窣窣的树枝头,预感到不对的手已经向袁许的方向伸出了一半。
随着吧嗒一声轻响,白鞋稳稳落在墙外的草地上,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年轻女子利落地站起身,垂着眼帘,冷漠地睨着二人。
殷因的手抓住袁许的胳膊,俩人当场怔住——女子借助栅栏里面的树翻到了外面。
袁许惊讶地看着白衣女子,头皮一阵发麻,心想着:“这场景……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死水一般的寂静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栅栏里的吵闹声却依旧如沸水一样,无形中,有一支利箭搭在了弦上。女子颈环上的绿色笑脸向日葵标志瞬间切换成深红色,且发出微弱的警报声。
殷因有点茫然地盯着女子脖子上的图案,脑子里一下子就蒙圈了,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不会吧,开玩笑吧,她刚才还在说这道栅栏围墙不靠谱,接着里面的人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了。
女子烦躁地扯了一下颈环,上前一步一把捞起袁许将其甩在怀中就开始狂奔。
殷因被带得趔趄了一步,站在原地呆了一秒,随后心脏开始狂跳,“袁许!”
2
耳朵正好贴在冰凉的颈环上,催命符一样的警报声刺激着袁许的心脏咚咚狂跳,与之共鸣。
“放开我!”袁许趴在女子肩上挣扎着,无助颤抖的声音里都是惊慌恐惧。她吃力地扭动着身体,却被女子的双臂禁锢得更紧,只剩下腿和脚能勉强扑腾一下。
女子从林间大道折入茂密山林中,敏捷的身影翻越过草丛枝杈,轻车熟路地往山下跑去。满地枯枝被踩裂的咔吧声混着有节奏的喘气声,在静谧的山林中仿佛变成了闪电雷鸣,震耳欲聋。头顶上,群鸟惊飞,嘲哳乱叫,似撒开一张黑乎乎的网传出急迫的信号。
殷因跳下陡峭的山坡,伸手扒开横在眼前的枝叶,双手双脚似乎是完全不受控制地自行带着自己穿梭在坎坷不平的林地上。眼睛来不及看清前路,腿就迈开了。视野里的大树变得虚浮不真实,四周苍劲的树木被拉成丝丝缕缕的螺纹退向身后,身上白色的贴膏被荆棘树丛钩走,胳膊上的血痂因剧烈活动撕裂得更碎,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不断在耳边放大再放大,脑海里一直重复回荡着三个字——“完蛋了。”
前面女子轻巧的白色身影恍若一只白兔,在山林间轻盈跳跃如履平地,而殷因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
晃动的视野里,袁许看着远远跟在后面的殷因,心急如焚,抬头撕心裂肺地喊着:“别跟过来!殷因别跟过来!她身上有定位监控!”
别跟过来!
3
“我不会伤害你的。”女子冷静的声音倏地响起。
袁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要做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我想见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子开始觉得累了,袁许听到了她话语中的迷茫和明显的颤抖。
“谁?”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女子没说话,长久的沉默里,只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微弱的警报声,突然,袁许感觉到女子松了一下紧抱着自己的手臂,而后听到她略带啜泣的崩溃的声音:“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那个人住在哪里?”袁许主动抱住她的脖子,安抚道。
“河沟街。”女子飞快回答。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袁许喉咙里又酸又涩,她紧张得像是要炸开了,强装镇定说出口的话都在随着身体微微发抖。
若是横穿山林,熊犬山山脚处的河沟街其实并不算远,可按照葵羊抓人的速度,河沟街就太远了……
“我陪你一起去。”袁许重复着。
盘山公路断开山林横在前方,公路上停放着一黑一白两辆车,似乎是已等候许久了。女子猛地停下,打量着诡异的空无一人的四周,掏出仅剩一半的剪刀翻过袁许将刀锋抵在袁许脖子上,后背靠着树对着四周喊道:“都出来!”
周围静悄悄的,好像除了树就是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看清楚她是谁!要是她受伤了,你们也都完了!”女子按着袁许又吼道,将刀刃死死抵在袁许的脖子上。
袁许被她逼得战战兢兢地仰起脖子,连吞一下口水都不敢。
果然,一行人跟鬼影一样四散着从斑驳的密林中现身,仿佛会瞬移的黑狼,倏地猛扑到跟前。他们是熊犬山的单环,也是葵羊的看守,身着黑色的制服,个个装备齐全训练有素,但袁许瞟了一眼他们腰间的“S”标志,再看着他们那外皮下透露出来的那股子桀骜不驯,那股子熟悉的拽模样,即便身处危险之中,她还是忍不住想对他们翻白眼。
殷因追了上来,看着林子里凭空冒出来的一群看守,又看着背靠树干作要挟状的女子,一时间不敢乱动,喘着粗气,神色紧张地站在后方。
环环相扣的布局,让落入法阵的妖物没有任何活路。一开始女子就知道希望渺茫,但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如今,她竟有一种葵羊故意放自己离开然后在捉弄自己的感觉。
于是女子对着领头的人说道:“让我下山!找到人后我就跟你们回去!”如同一个可怜的乞丐。
领头的男子不紧不慢地一摊左手,明知故问道:“找什么人?”轻轻松松像是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显然完全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袁许对男子无所谓的态度感到又气又急,女子同样也是如此。她并没有直接将剪刀抵在袁许的脖子上,而是用拇指按住刀刃,然后再装模作样地将手抵在她的脖子一侧。
“找……什么人……我不知道。”女子彻底慌了神,浑身开始发抖,她焦急万分地想要找到对方,可是她好像又忘了有关对方的所有,这让她心里面痛得要死,眼泪刷的一下子就下来了,泪珠从脸上滚落砸在袁许的手背上。
“哦——我想起来了。你的那位小情人,早就走了。”男子又走近了几步,几乎算是嘲笑道。
“什么意思?”女子真的不明白。
“字面意思,她不要你了,就这么简单。”
女子怔住,像是在心里把他的话拆分理解了一下,反复琢磨了一下,接着就像是疯了一样将剪刀挥向男子,狂骂道:“戚护岸!你他妈的!你们这群怪物!”
她刚一开骂,视野就突然一黑——随着她的话音一同出现的,是从后面悄然靠近她的两名看守。霎时,肩膀和后背传来骨头被拧断了一样的刺痛,转眼间女子便已经被捆住了手脚紧紧按在地上。
“刺啦——”一条条黄色约束带抽动的声音,倒真像是一把剪刀割裂了女子的心。
袁许跌坐在地上,眼跟前眩晕了一会儿,颤抖的手背上还留有女子的眼泪,而一旁的女子已经被约束带缠绕住,绑了个结实。
4
船上,戚逑低头撑着洗手池的边缘,不停地深呼吸。
她站直身体,指尖捋了一下头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已经将长发染成酒红色,出发前还特意在发尾烫了卷,服帖的头发正好将她右腮后面暗红色的伤疤遮住。她还特意挑了一件白色灯笼袖的夏衫,搭配了一条浅蓝色的牛仔短裤——其实是她纠结了很久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去见对方,所以就穿了一套日常一点的衣服。
“妈妈说我像瓷娃娃一样,”戚逑抚上自己的脸,然后又在脸上胡乱揉了一把,再次捂着眼睛垂头丧气地弯腰趴在洗手池边,紧张兮兮地自言自语,“我想我应该已经变了很多了……”
她紧张得出来透气,两手握住船栏杆,望着浪花延伸而出的水纹和宽阔的河面。熊犬山近在咫尺,不能一眼揽收其全貌,但冰山一角的山野景色也足以令她心生畏惧。
熊犬山三舟河港就在正前方,那仿佛是地府的大门,让她紧张得直犯恶心。
戚逑回到了位于河沟街的老房子。老房子的钥匙被她弄丢了,在过往行人警惕的目光中,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砸开了锁。然后站在门口愣神了很久,往昔或甜蜜或酸涩的记忆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不禁感慨,“既然没有人来搞破坏。”
她拖着行李箱走进满是灰尘的屋内,简单擦了一下灰就开始一动不动地坐着出神。傻愣了一会儿,她也没收拾东西,就直接出了家门来到了一家花店里。然后在一束红玫瑰面前犹豫颇久,最后还是长叹一口气两手空空地出了花店。
总觉得,现在送花不是时候。
顺着自己的记忆,戚逑心情忐忑地走在石板小道上,抄近路往葵羊走去。忽然,右方的山林里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叫骂声,那声音她很熟悉,特别熟悉,但当她想再仔细听一下的时候,四周又安静了。
是不是有点太巧了?她心里想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声音就出现了。是幻听吗?
她鸡皮疙瘩骤起,吓得抱住了自己,跟白天见了鬼一样胆战心惊地瞧着一旁的树林。然后她拨开拦路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段路,又爬上一小山坡,抬头被站在林子里的几名单环吓了一跳,然后她目光缓缓往地上一移,看到地上躺着的一个身穿葵羊白衣被黄色约束带捆住的人,猝然睁大了眼睛。
5
“其实我还挺喜欢陪你们玩游戏的,但你要遵守游戏规则啊。”戚护岸抬手将剪刀一把插入地下,蹲在女子面前继续说:“不管你是真的想伤人还是假装的,可都要吓死我了,我的好姐姐。”
“头儿,有个红毛!”两个葵羊看守拦在戚逑身后,客客气气地将她“请”了过来。
戚逑握紧五指,看着躺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人,又抬眼看着葵羊的看守,好像明白了什么。
戚护岸看着戚逑的脸,眼里有难以置信,他走到她跟前,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而她默默低垂着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