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因呆坐在病床边,看着窗外两只亲昵的雀儿。
干净清透的落地窗将光芒万丈的阳光全部倾洒在她身上,照得她浑身耀着温暖的光。
阿姨拿着一盒药贴走到她身前,脱去她身上的衣服,撕开药贴的塑料膜,将一片片白色的贴膏贴在她的肩膀、胳膊和脚踝上,又给她脸上和胳膊上的大片血痂消毒抹药膏。
“孩子,扎头发吗?”阿姨收起碘伏和药膏,蹲在她身前,语气轻且温柔。
“不。”殷因动了动嘴唇,声音极小。
毒辣的太阳像是要把人烤化,袁许气喘吁吁赶到广场时,额前碎发都被汗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了。她抬手遮住耀眼的阳光,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广场雕像旁的殷因。
罕见的是,她穿着白色的短袖上衣和白色的短裤。但露出来的胳膊和腿上贴着很多白色的贴膏,没贴药的皮肤上又满是血痂。脸上的伤仍不见好,头发乱糟糟的挽在脑后,翘着很多碎发。不过她好像恢复得不错,不再病恹恹的,有精气神了。
她避开阳光躲在神像的影子里,撑着手臂摊开双腿坐在喷泉外围的大理石上,紧抿着嘴唇,百无聊赖地等着袁许。
“好像一只白鸽。”袁许看见殷因,心里就忽然一阵激动,开心地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单是见到殷因就很开心。
她快步跑到殷因身边,怕弄疼她,就特别小心地抱了她一下,“抱歉,我迟到了。”
殷因被她热情的拥抱整得一愣,闷声道:“我不喜欢等人,但是你没有让我等很久。”
“是吗,”殷因越不敢抬头看自己,袁许的嘴角就翘得越高,都咧到耳根了,“那下次我一定早到!换我等你。”说着,她弯下腰一把抓起殷因的手,把殷因从阴影里拽到了阳光下。
2
“难道书馆。”殷因仰头念出声,下一步直接一个趔趄跌进了门内。
狭窄的走道两侧整齐有序地竖立着一排接一排的木书架,书架特别高,好像都顶到了房顶上,整间书馆,所有地方,都被书塞得满满当当的,但是一点都不乱。书架正中间只容得下两人身量的走道,正对着位于尽头处的登记台。
有一戴金边眼镜很是文质彬彬的男子坐在登记台后面,他年纪约莫在五十多,正低头专心读着本书。在他背后的墙上,钉着一幅春意盎然的画。画中少女兴高采烈地从窗户中探出身,对着窗外绽满白色梨花的大树高唱赞歌。
殷因在书架前晃晃悠悠,指尖滑过一本又一本书,抚摸着书脊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就是没有要读的意思,她兴致乏乏地晃悠到袁许身后,低头,目光越过袁许的肩头,扫着她摊在怀里的一本书,假装看着,实际上大脑一片空白。
书馆里很安静,安静到能听清楚对方的呼吸声。
殷因一靠近,袁许就不自觉地握紧了书壳,屏住了呼吸。
殷因站在袁许身后,抓着书架的胳膊就横在袁许的右手边,袁许的目光在经过再三遏制后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书上挪到了殷因的胳膊上。
她小臂上有一大片血痂,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血痂不是整片的,而是断裂的,跟龟裂的土地一样,因为涂了碘伏,伤口颜色发深,显得触目惊心的,但除了那片擦伤外,她的皮肤上还有一些旧伤的痕迹,一些浅褐色的、细树枝一样的伤痕。
新伤叠着旧伤,她的皮肤就像是一面老旧的、留着家具印记的墙皮。
之前袁许还注意到她的胳膊上有淤青,不过现在那些淤青都已经消了。接着袁许歪了歪头,目光向下朝殷因腿上看去——从前殷因腿上受的伤应该要比胳膊上的伤严重很多,因为疤痕多,而且疤痕的颜色深。
看着看着,袁许就忘了自己是在鬼鬼祟祟地偷看,就下意识地弯腰,想看得再仔细一点。但她刚一弯腰,就突然感到脸上一阵痛——她的下巴一下子被殷因给掐住了。
“啪”一声合上书,她空出一只手去拽殷因掐在自己脸上的手,“你干嘛?”
殷因则用力按下去她的手,掐着她的下巴又猛地往上一抬,“我还想问你在看什么呢?”
袁许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她费力挣脱,揉着发红的下巴也有些生气,“我看你胳膊上的伤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掐我?疼死了……”
殷因脸色突然一僵,抱着自己的胳膊后退了一步。这动作,不是遮掩,不是防御,而是道歉。她知道自己刚才冲动过头了,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从前那些人扒掉自己的衣服,被自己身上的伤恶心到皱起鼻子盯着自己的画面都历历在目,她想起来那个专门照着自己画的三头六臂浑身都是眼睛的怪物,想起来自己被拖把布条捆住的手脚和厕所地面冰凉的瓷砖……都是因为那些人对自己身上的伤很好奇。
刚才,她早就注意到袁许在偷偷看自己胳膊上的伤了,她在观察,观察袁许眼里的情绪,看看是好奇多一点,恶心多一点,还是……关心多一点。但袁许一弯腰,从前那些不好的记忆就一下子涌上了脑海让她炸了毛。
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愤怒,现在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整个人在发疯失控的边缘,她抱着自己的胳膊退后一步,垂下眼帘不去看袁许,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袁许看着她明显发抖的身体,心里一紧。
太多时候,一个小小的征兆就能说明一切,一根小小的线头就能拆解掉整件衣服让我们得以看见伤痕累累的身体。
所以袁许走上前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是我吓到你了。”
殷因摇摇头,忍住想要伸手推开她的冲动,小声说道:“对不起。”
可短暂的一小会儿后,殷因还是推开她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找我,我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你说你想要一个新的朋友,但是我在熊犬山住不久,夏天一过,我就得离开这里了,我这样的新朋友,到时候有什么用?”
袁许看着她脸上的慌张,与她对视,“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没有什么原因,人之常情。”袁许知道自己并没有说到她心里去,她眼中的防备怀疑依然厚得像一堵墙。
接着,她另辟蹊径,勾起嘴角对着殷因轻轻一笑,装作不在意又半是挑衅地说道:“我们一直都会是朋友的,对吗?我想跟你一起玩。”
殷因蹲下身揪住头发,嘟囔着:“我不喜欢跟人走得近。”
“你怎么这不喜欢那不喜欢的?”袁许蹲下来,双手垂在膝边,“那我们就做半吊子的朋友,你想什么时候终止关系都可以的那种朋友。”
殷因抬起头,再一遍问道:“为什么是我?”
其实这句话让二人的对话回到了原点,但袁许耐着性子,故意逗她说:“不只是你。”
又不只是你,不要自作多情。
殷因瞬间僵住,甚至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她现在应该不再感到害怕了才对,可为什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堵在心口?
此时此刻的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弄丢了喜欢的布娃娃,爸爸为了不让自己太过伤心,就哄骗自己布娃娃是去找其他的女孩子了。可在自己心里,宁愿永远弄丢了布娃娃,也绝不希望布娃娃去找其他人。
“你明天还会来找我吗?”殷因冷静地站起来。
“会!”袁许朝她眨眨眼。
殷因看着袁许被自己掐红的下巴,又看着袁许眼里的盈盈笑意,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丢下一句话就转身出了书馆,“先说好了,我脾气不好。”
袁许笑了。
3
难道书馆的旁边是一家木匠,二者的装修风格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是同一家人开的。
殷因猜对了,木匠老板娘和书馆老板确实是一对夫妻。
一踏进门,一股像是油漆又不像是油漆的味道混着木屑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店铺里摆放着许多木制的老物件,还有很多木雕。
老板娘怀抱手臂,端着一杯茶靠在玻璃柜旁,低头吹着热气。她的眉毛乌黑且又细又长,几乎弯到太阳穴处,像是笔法浑厚的人用一块煤炭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划出的一撇。一双大眼,能将整个有神的眼瞳露出来。眼睫密且短,像是与生俱来的眼线。鼻梁窄挺,唇红齿白,脸上的法令纹更是令她的魅力不减反增。
殷因俯身假装端详着木雕,但眼尾余光却不停地瞥向老板娘。在几番变换角度后,她终于确定,老板娘就是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她索性直起腰,回瞪着老板娘。
瞧着殷因这头阴沉着脸的小老虎,老板娘不觉一愣。她像一条蟒蛇一样走到殷因面前,若有所思地俯下身,用那双给人十足压迫感的眼睛盯着她,然后啧的赞叹了一声,“小姑娘面相挺好!”
闻言,殷因立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
老板娘向殷因脸前凑近了一点,明晃晃的耳边在她眼前不停地摇动,闪烁出金光。
殷因向旁观的袁许求助,袁许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喂,小姑娘,”老板娘伸手压住殷因的肩膀,“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殷因不想说自己被打了,那感觉很没有面子,于是她一吸鼻子,干脆道:“打架打的。”
老板娘一笑,“你输啦?”
殷因扭过头去,不说话。
老板娘直接上手揉了一下殷因的左脸,转身拿起一个木雕的小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殷因说道:“我修理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这个小孩啊,一看就是块难凿的石头,不管再怎么雕,怎么刻,都成不了工匠心里理想的形状。这是个好事。难以被塑形,是个好事。”
殷因拧着眉头看着她,心想她是在说自己脾气硬吗?但是她又不了解自己。殷因被老板娘整得手足无措,对袁许吐槽说:“她是巫婆的女儿吗?”
“她人很好的。”袁许说。
殷因趴回玻璃柜上,瞧着里面陈列的木雕,又问袁许:“熊犬山有动物园吗?”
“附近没有,不过有水族馆。”
“哦。”殷因立马没了兴趣。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鹿的木雕?”
“因为鹿是祥瑞。”
“那山神呢?白熊和五色犬呢?”
“山神就是你我。”
4
“你吃吗?”袁许手上举着一个香橙味的甜筒。
殷因避开暴晒的阳光将身体缩在一旁凉棚的阴影里,摇摇头,“不吃。我不喜欢它们融化后粘在手上黏糊糊的感觉。”
袁许将甜筒上的红樱桃挑出来,笑嘻嘻地将其拿到殷因嘴边,“那给你这个。”
殷因刚要接,袁许就突然拿远,然后一晃又拎着樱桃凑回她嘴边,眼里闪着笑,“我喂你,好不好?”
“不要,好别扭。”殷因一下子缩起了脖子。
好像一个被不良少年逼到角落里欺负的乖学生。
袁许跟兔子一样跳着,往殷因跟前蹦了蹦,捏在指尖上的樱桃也随着她的动作在殷因面前晃呀晃。
“好不好?”她穷追不舍。
殷因咬了咬嘴唇,张嘴一口吃掉樱桃。
“好吃吗?”袁许把她从阴影里拉出来。
她面无表情。酸得很。
袁许肩膀紧挨着殷因的肩膀,近到她能闻着她身上的贴膏散发出来的薄荷香味,她贴着她,感觉太阳都不那么热了。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又逛回了广场上。袁许吃得慢,其间殷因一直注意着她手中的甜筒,像是在看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胆战心惊的。果不其然,袁许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肩膀,手中的甜筒便整个掉在了地上。
袁许回头,冷脸看着杜天旻。
杜天旻嘴角一翘,面上佯装惊讶但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挑衅,“怎么了?”
殷因也转过身瞧着眼前的新人物。她高高瘦瘦,皮肤白皙,薄嘴唇小鼻子,一双圆圆的杏眼,嘴里像是含着棉花一样说话声轻飘飘的,很衬她腼腆温婉的外表。总之,女孩很标致,很漂亮。
“你没长眼吗?”袁许沉声说道。
殷因闻言不禁“哦”起了嘴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袁许这么有底气,充满怒意的脸与平时笑意洋洋的模样全然不同。看样子她俩有矛盾。
“是我撞的你吗?”杜天旻小人得势般反问道,“袁许,你下次注意点哦。”说罢转身就要走。
殷因徒手抓起地上的甜筒,立马追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喊了一声,“你好?”
杜天旻转过身,殷因上去就掐住她的脖子,将手中的东西全拍在了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