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因醒来时恍惚了很久,才从弥漫的药物气味中发觉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浑身又沉又痛,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漆黑无神的眸子呆呆地盯着病房的白墙。
灿烂的阳光照在煞白的墙壁上,将整个病房照得白蒙蒙的,跟房间里漂浮着一团白雾一样。
窗外,鸟儿从枝头惊飞,紧贴在窗玻璃上的树枝,就划出了刺啦刺啦的细微的声音。
听到声响,殷因眼睛一转,望向窗外。接着她勉强侧过身,咬紧牙关弓起身体,抬起颤抖不已的胳膊,想把病床边挡住自己视线的输液架推远。
但是她的胳膊僵硬像是绑着块千斤重的巨石,一动就痛,痛得她的脸皱成一团,脸一皱,脸上的血痂就跟着受到撕扯,痛上加痛。
终于,她伸出抖个不停的手指,指尖试探着一点一点把输液架推远了一些,然后脱力的手臂一下子垂在床边,引得输液的药管晃动不止,拍打在铁架上。
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她喘着粗气靠回枕头上,歪过头,看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生机勃勃枝繁叶茂的大树,和在大树底的泥土地上蹦来跳去的小鸟,人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越不能干什么的时候就越想干什么。
她现在躺在病床上,很烦躁,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像是有股灭顶的力气在蠢蠢欲动四处冲撞,但是实际上她现在连动一下手指,甚至连呼吸都费力。
总之,她好难受,她真的好难受。
袁许推门进来,手背贴在殷因额头上,趴在病床边关切道:“你感觉怎么样?突然发了高烧,怎么喊都喊不醒,吓死我了。”
殷因听到了声音,却没有理她,仍是一动不一动地歪头盯着窗外。
于是袁许就绕到床的另一边,再次问她:“你还好吗?”
殷因眼眸动了一下,目光落在袁许身上,蹙起眉头,“你的声音好吵啊。”
袁许噗嗤一笑,把声音压到最低,又一字一句小声说道:“现在呐?现在还吵吗?”
殷因像看傻瓜一样瞟了她一眼,“你能帮我打开窗户吗?我感觉好闷啊。”
窗帘随风浮动,灰色的窗帘影子就像是高速过境的列车的灯光,不停地闪在殷因身上,衬得她更加苍白脆弱。云层遮蔽太阳时,青灰色的阳光会填满病房,而房间一暗下来就变得阴森森的,好像连空调的凉风都变成了刺骨的阴寒,让人起鸡皮疙瘩。
袁许意识到,殷因自从来到熊犬山,就一直在受伤。她低头看着她病恹恹的样子,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想……躺在外面的草地上。”殷因看着外面大好的天气,嘴角露出一丝笑。
“那等你输完液,我们就去躺草地。”袁许想让她开心起来。
“好……”殷因盯着那滴得死慢的药水,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又开口问了一个让袁许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的条件是什么?”
袁许深吸一口气,斟酌道:“感情。”
“那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直都很好的条件是什么?”她又问。
袁许思来想去,最后摇了摇头,“怎么了?”
“没什么,”殷因看着她,莫名其妙开始赶人,“你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
“没有,我在这里陪你说话聊天不好吗?”袁许趴在她床边,模样笑嘻嘻的。
“不好。”殷因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不好,一点都不好,她脾气不好她反复无常,没有人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她也不喜欢与人过分亲近,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可看到袁许的样子,她又不忍心拒绝她的陪伴。
“今天上午真的很抱歉。要不是我,你就不会发烧了。”袁许托着腮,耷拉着眉眼。
“你是不是有毛病?”殷因骂了一句,“我身上的伤不是因为你,我摔倒了不是因为你,我发烧也不是因为你,你在抱歉什么?别动不动就道歉,很容易被人抓去当替罪羊。”她含糊一通说完后就用眼睛瞪着袁许。
因为脸上的伤,殷因不能太大幅度地张开嘴巴和活动嘴唇,所以她的声音就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的。
袁许心虚地看着她,小声咕哝:“习惯了。”
“习惯了?”殷因撑起身体,凑到袁许面前,长发从她肩上滑落,微微卷曲的发尾勾着袁许的脸。她伸出食指戳着袁许的眉心,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习惯是可以改变的。”
袁许揉揉自己的眉心,嘟起嘴巴,“哪有那么容易……”
2
七点钟的傍晚,夕阳正好。
草地一旁的砖石路上,传来行人清脆且有劲的脚步声,和嘻嘻哈哈的聊天声。摇摇摆摆的彩色笑脸气球,随着追逐打闹的孩童的脚步在半空中疯狂转圈。远处黑漆漆的树林里有鹅黄色的灯光沿着石阶小路一溜烟地亮起来,向上直通向山林深处。
夏天不适合晒太阳,冬天没有柔软的草地,唯有春和秋,才适合滚在草坡上晒太阳,所以,“要是殷因一直住在熊犬山就好了。”袁许心想。
晚风亲吻着额前碎发,殷因躺在草坡上,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紧绷的身心彻底放松下来。然后她歪头看着袁许,来了一句:“我想现在就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
袁许趴在她身边支起脑袋,“为什么?”
殷因咬了一下嘴角,望着飘在橘黄色天空上的彩气球,“因为变成老人,我就什么都不用在乎了。”
袁许手指漫无目的地挠着草叶,“我觉得变成一个老人距离现在的我实在是太远了,远到我好像永远都不会变老一样。可是人的生老病死每天都在进行着。我有时候会想,未来的我会不会记得现在的这一刻这一秒。如果我还记得,我是会感到开心快乐还是遗憾难过。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有点伤心,因为或许从前某些值得我停留的时刻,我却走开了,由此造成的痛苦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会像是后遗症一样显现在我身上。”
殷因拨开被晚风吹到眼睫毛上的头发丝,“我之前读到过一本书。书上好像说,一个人的过去就是一座充满陌生人且充满遗憾和痛苦的村庄。”
“为什么是陌生人?”袁许疑惑。
“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人,那些本可能有希望和你有长久未来的人,那些和你有几面之缘就匆匆消失在人海里的人,都算是陌生人吧。就像是我,我在熊犬山过完暑假就得回家了,如果我明年不来熊犬山,后年不来熊犬山,以后都不来熊犬山了,那现在的我就是留在你过去人生里的陌生人……”怎么越说越拗口呢,殷因瘪了瘪嘴,“书里面的‘陌生人’指的到底是什么,其实我也记不清楚了。或许作者想表达的是别的意思,但我的理解就是这样的。”
殷因捏起来一片草叶轻轻扫了一下袁许的鼻尖,那动作像是勾了一下袁许的鼻子
袁许揉揉发痒的鼻尖,躺在她身边的草坡上。殷因听到她忽然没缘由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家院子里的花。”
“是么,”殷因神色语气皆不可察觉地一冷,“我妈妈喜欢花,爸爸为了讨她欢心,就索性把院子里都摆满了花,把我的秋千都堵住了。”
“我以后可以经常去看花吗?”袁许顺着自己的想法走。
但她的想法实在太容易被看穿了,殷因不清楚她说的经常是指什么频率的经常,大部分时间殷因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她眉心一紧,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道:“你想来就来。”
袁许咧开嘴偷偷笑了,但是当她看到殷因宽松袖口里露出来的小臂,看到她小臂上的淤青伤疤,和手腕上擦出来的一大片血痕时,忽然又有点担心。
殷因活泼好动吗?殷因会是那种活泼好动到作一身伤的人吗?袁许不知道,但是当她注意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伤疤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家暴。她是熊犬山的人,对这种事情很敏感。
袁许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躺在草坡上,静静地看着殷因随意拨弄着草尖的手指。她的手很瘦手指细长,几处指节上都有伤,手背上白色的输液贴随着她手指的动作晃动着,像是一颗逗人的白毛球,惹得袁许想要握住她的手感知她的温度。
于是,袁许伸出手,却只敢捏住殷因的一个手指头,“你手上的血管明显,我的就不明显。”
“我的也不是很明显,”殷因伸直五指,对比着二人的手,“你是不是贫血啊?跟死人一样白,演鬼片都不用化妆,一看就很好欺负……”殷因在一旁嘀哩咕噜着,袁许都没听,她心里有其他心思。
平常朋友之间的握手拥抱很正常,可现在,袁许想要试探殷因掌心温度的心思,突然间像是自己藏在心里的什么阴暗的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令她生出许多紧张无措来。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跟何舟错和袁枫耐相处时是怎么做到自然而然握手的。或许可以借着想查看她胳膊伤口的借口抓住她的手,或许……但最后,袁许只是用食指轻轻戳了戳殷因手背上的输液贴,“疼吗?”
稍微活动了一下的胳膊又止不住酸痛,地上的草又稍微有些扎人,殷因收回手叠放在自己肚子上。不疼,其实被她碰得还有点痒。但是殷因没说话,就只是在输液的手背上揉了揉。
但这动作在袁许眼里,就跟她刚刚的所思所想被她发现了一样,是个表示疏远、不接纳的动作,所以她收回视线望着天空,有点心虚。
“一座充满遗憾和痛苦的村庄……那怎么样才能让留在过去的遗憾少一点呢?”袁许继续刚才的话题。
“勇敢呗,勇敢一点,但很容易掉进深沟里出不来……我小时候学游泳,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瞎往水深处游,结果差点被淹死,被救上来后,又差点被家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可是如果我当初没有鼓起勇气游过去,我一定会记那片水好久好久,但我又差点被淹死……”殷因耷拉着眼皮,一副阴郁的样子。
袁许说:“熊犬山的老人都喜欢吓唬小孩子,说不要对水底好奇,否则,水鬼就会缠住你把你永远困在水里。疯狂和理智不能共存,所以不要对水底好奇。不是所有的人,在下水的时候活着,上岸的时候也活着。”
殷因想笑,但脸上的伤禁止她大笑,憋得她的眼泪都出来了,“那我跟他们的意思还蛮一致的。”
“那你说到底要对水底好奇,还是不要对水底好奇?”袁许追问,像是话里有话。
仿佛一台沉睡多年锈迹斑斑的老旧机器,殷因缓慢且艰难坐起身,胳膊搭在双膝上回头看着袁许,浅浅笑着,“我不懂,我弄不懂你。但我也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3
袁许犹豫着站在酒馆门外,低头注视着门把手。
漫山遍野的知了声和从酒馆内传出来的喧嚷声碰撞在她耳边,好似进军冲锋的号角捏紧了她的心脏。
袁许认命地闭上眼,推开酒馆的门,径直走到矮柜台前坐在何船柏身边,快速说道:“哥哥,明天能不能借我两个人?”短短一句话,她又说得太快,声音差点被酒馆里其他人的说话声掩盖。
不知从哪儿来的蚊子叫,何船柏本想不理会,却突然反应过来,歪过头,视线越过手臂瞟了她一眼。
袁许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干什么?”他问。
“呃嗯……为了安全。”袁许挤出一个半似尬笑半似哭泣的怪异笑容。
“好。”他干脆道。
她松了一口气,慢吞吞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谢谢。”
袁诚话站在矮柜台后面,当着何船柏的面给袁许比了个大拇指。
袁许刚要出酒馆,忽然眼尾余光一瞥,看见了坐在角落里正独自一人喝酒的戚雲。一个想法猛地砸在她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令她脚步一顿转身向戚雲走去。
当天晚上,男生家门口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那是一群人在哐哐砸车的巨响。周围邻居都听到了动静,但最多只敢趴在门缝里偷偷观望。空荡荡的街上,除了挥舞着棍棒的那一群人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男生家的小货车仿佛被人放在掌心揉搓过一样,只剩下了一具饱经摧残的躯壳,四个轮子还不翼而飞,最好笑的是,那一群人在砸烂车之后还把周围的碎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只留下那模样滑稽的铁壳子。
后来,戚雲拎着一桶汽油在男孩家门口晃悠,打火机点烟的咔咔声渐渐拉紧了男孩一家人的心弦。其实在很久之后,当男生家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又换了一辆新车,可没曾想依旧被砸了。据人说,那辆被砸后的新车很像是一只想要展翅飞翔的壁虎。男生一家人也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那似真似假阴森森的打火机声——“咔!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