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课数日,谢湘灵没干什么正事,林厚雪有时候带着外门弟子来问他问题——自从发现符平此人博学且好脾气之后,就来得更勤了。
谢湘灵没有任何意见,反正早晚要死的,不如在冲玄大会之前把知识多传授一点给后人。
但是夫子们似乎有点争议了。
毕竟外门也不是摆设,符平这人在舍内答疑解惑,俨然有些开门授业的意思了,课也不上,这不是把外门夫子等一干人员视若无睹吗?
于是,这一日谢湘灵清晨开门时,看见薛明衡洋洋得意的微笑。
“符平师弟,”薛明衡皮笑肉不笑,“夫子叫你去一趟。”
“哪位夫子?”
“孟长庭,孟夫子。”
他带着的一个弟子冷哼道:“夫子本是好意,让你休息几日,谁知道你惫懒无状,竟然在住所里当起夫子来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薛明衡从鼻中笑一声,“虽说夫子们多有些不悦,特意差遣我们来看看,如今看起来,符平师弟似乎也没什么病痛,说话利落得很。”
“我头痛,”谢湘灵道,“去不了,请回吧。”
薛明衡正欲借机发作,便听见林厚雪的声音远远响起:“符师兄!”
林厚雪还带着四五个弟子,两帮人狭路相逢,愣在原地。
薛明衡本来想着这地方偏远,借机教训一下这人,谁知有有人来了,他虽跋扈,也不想落人口舌,遂罢。
林厚雪莫名其妙被薛明衡冷眼扫了一下,瑟瑟发抖。
“符师兄,你又惹他啦?”
“嗯。”谢湘灵点头,又看见林厚雪忽然高兴起来,想起什么一样,猛然几乎要跳起:“对了!我有一桩好主意要告诉你!”
“什么?”
“师兄你生活清贫又生着病,其他同门来向你请教,看见你家徒四壁,确实不忍……又听说师兄你本是芳壶派下一代山主,都是被古板长老迫害,拆散一对有情人,修为尽失,出逃时,符师兄还将唯一一点水源让给了女子,才在火中烧毁了容貌,不得不以面具覆面。师兄重情重义,高风亮节,我等佩服!”
其余的几个弟子脸上也有动容神色,几欲落泪。
啊?
谢湘灵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们听谁说——多少人知道?”
“大家都知道了呀。”
该死的叶云栖!编故事也这样离谱!
谢湘灵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听下去。
“……所以,我们商议后,就打听到了浮石派有一味秘法,名唤金蟾丹桂丸,服用后可重塑容颜经脉!唯一有些困难的是……”
谢湘灵:“既然如此困难,那就……”
“唯一困难的是,我们缺钱。”
林厚雪叹了口气,但脸上飞快又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他从怀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
“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挣!”
“我早想好了,昨晚连夜拟出方案,师兄你虽没有修为,却学识深厚,过目不忘,甚于夫子。我等得了师兄点拨,虽只是寥寥几句,也如饮醍醐,当头棒喝!”
“所以,我们决定将师兄的解答和教诲编集成册,放在世面上售卖给那些希望修道但又无法入门的人。惠及天下弟子,也算一桩功德。”
“不光是这样,我们可以将师兄的过去先编成戏本,再卖给戏班子,在凡间炒起舆论来,有了芳壶下代山主的头衔,这书的身价可以大涨一笔……”
“还可以把此书的刻印权分给各个书局,或者拍卖竞价买断,每卖出一本都有分成……”
林厚雪说起这些来倒是不胆怯了,眼睛好似在闪烁着铜钱的光芒。
孩子,你来修道真是屈才了。合该去经商才是。
好不容易送走林厚雪一行人,谢湘灵摘下了面具。
神光剑法力无边,之前损毁的面容已然痊愈,连声音也不太嘶哑了,谢湘灵叹口气,觉得自己又得去趟厨房了。
就在这时,窗纸上楞楞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上面,又是一声撕拉声,窗纸居然被撞破了!
一只白鸽,满身血迹,连羽毛也被削去不少,留下光秃秃的羽管。
洞玄派守卫森严,有大阵护卫整个宗门,连多余的一片雪一丝雨都进不了,这鸽子突破了洞玄派的剑阵,真是奇迹。
谢湘灵:“辛苦了。”
随后,把它带来的讯息放在一边,先是帮它清理了伤口,又仔仔细细上了药包扎。
鸽子温顺,似乎很通人性,知道谢湘灵是在为它医治,轻轻啄他的手心。
谢湘灵摸了摸它的羽毛。
他展开信,借着星光静静地看完了,若有所思片刻。
第二日,谢湘灵难得清早起床,推开门时,和握着扫把的何滔滔面面相觑。
何滔滔偷偷摸摸的,几乎像个贼,被发现后慌乱欲逃,谢湘灵说:“站住。”
何滔滔定住,艰难地回头,像个关节生硬的木头人,姿态滑稽。
“他们不是说你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的吗?!”何滔滔握紧扫把,挥舞。
地上明显被清扫了一遍,挺干净的。
谢湘灵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先是去了厨房,找上次那个杂役,取下面具,辛苦小杂役带着面具去清净林坐着。
戚家的杂役明显训练有素,完全没有问为什么,甚至连谢湘灵摘下面具后的样子都没有看一眼,他接过面具带上,又给谢湘灵找了一套杂役的服装,告诉他换班的规律。
靠着易容丹和杂役服饰,谢湘灵就这么混下了山。
去了某座赌坊。
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谢湘灵无奈地说:“就非要在这种地方碰头吗?”
戚万贯正在一丝不苟地打叶子牌,闻言,道:“仙君,这您就不知道了,这样的地方才安全,别人都关注着自己的输赢呢,哪有空来关注咱们。”
“最重要的是,”戚万贯展颜一笑,露出一口得意的白牙,“这个赌坊是戚家的产业。”
谢湘灵沉默片刻,问:“上次交付给你的事呢?”
“仙君,实不相瞒,我戚家多方调查,但此事实在如同大海捞针呐,急得我头发都掉了几百根。”戚万贯指着稀疏的头顶诉完苦,立马精神抖擞道:“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线索。”
“经过查证,去年六月份,云行镇曾运入一批香烛。”
“香烛?”
“是,”戚万贯边说边不忘出一张叶子牌,口中念道,“十万贯!”
“此类香烛本做祭祀之用,但云行镇偏远,本没有这么多的烛火需求。我查到这批香烛的制造地在青州,运送这批香烛的人却不知踪迹,最后,才在云行镇那山中的坟地里找到。”戚万贯叹了口气,“线索就此断掉,但我动用了戚家的暗行……”
他将一把叶子牌按下,神色郑重地盯着谢湘灵:“此事背后,似乎跟道门有关,也许……跟仙君很亲近的人有关。”
戚万贯有意为洞玄派遮掩,又似乎要暗示什么,谢湘灵头也不抬地说:“和祝千寻无关。”
“仙君怎么知道……”
“他如果要动什么手脚,绝不会允许我进洞玄派。”谢湘灵冷笑一声说,“但他这个代理宗主当得也不怎么样,薛家越殂代疱,几乎要将他架空了,师父也不肯管管。”
气氛一瞬间有些冷,戚万贯为了活跃气氛,说:“仙君,要不先来打两把叶子牌吧?”
谢湘灵本来想拒绝,但突然想到,他从前似乎完全没有机会尝试这些玩意儿。
虽说不会,但学学也不妨事。
“等等,”戚万贯忽然道,“仙君,要不咱们赌些东西吧?”
谢湘灵抬头冷冷望了他一眼。
戚万贯被这一眼盯得毛骨悚然,立刻解释道:“叶子牌要这样打才有意思……何况,不是要逼迫仙君的意思!仙君不必押注任何东西,但若仙君赢了,可以从戚家随意拿一件东西!”
谢湘灵没说话,似乎默认。
牌局就这样开始了。
谢湘灵不太会打,前几盘着实输了不少,输到戚万贯都小心翼翼觑他神色,看要不要操作一下,让他赢一点的时候,谢湘灵才突然开窍一样,没两把就把戚万贯面前的赌注赢光了。
这些钱对戚万贯来说肯定不算什么,戚万贯连忙赞叹:“仙君聪慧过人!才打几局就俨然超过了那些几十年的老手,是我输了,仙君若是想要什么,开口便是……”
谢湘灵漠然道:“你们的牌作了手脚。”
他在原本牌位的基础上计算时发现不对,几局推算后才摸透规律。
戚万贯愕然,脸上忙做出羞愧神色又连连叹气,连忙说:“都是我治下不严,这群人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大胆,来人!”
谢湘灵说:“不用叫人来了。”
他顿了顿,问:“你本就准备输给我,好让我开口在戚家要些东西——你想试探我的喜好?”
戚万贯额头隐隐渗出汗,说不出话来。
“不用这样,”谢湘灵说,“你想试探我喜欢什么,若喜欢美食,就寻来奇珍佳肴,若喜欢美人,估计今晚回洞玄派就有人投怀送抱了。你心中不安,觉得这样才能把握我的软肋?”
戚万贯已然大汗淋漓。
“我从前听说这一个‘赌’字,能教世间无数人疯魔,追逐那么一点乐趣,妻离子散,倾家荡产。我那时不解其味,想不通这其间有什么乐趣,”谢湘灵说,“后来我想,我和他们并没有分别。”
“一个输光了万贯家财的赌徒会走向卖妻鬻子、末路穷途,他只能死,因为他投入的太多,几乎把全部的生命押注在牌桌上,什么都不剩了,”谢湘灵说,“而我也输过一次。”
他站起来,冷漠的眼睛落在戚万贯脸上,“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你不必试探我,不必思索怎么能让我对这桩差事衷心,我会帮你,但下不为例。”
说完,谢湘灵有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里太吵了,下次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戚万贯战战兢兢地站起身送他回去。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在春夏之交的时候里,这场雨带来了难得的清寒,路边青灰的民居檐下飘起朦胧的轻烟。
年迈的老人为他撑起一把伞。
谢湘灵没接过那把伞,他问:“冬娘真的存在吗?”
戚万贯苍老浑浊的眼睛却在那一瞬间里蓄满了眼泪。好久,才克服了喉头的哽咽,颤颤巍巍地说:
“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