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衣重伤后,整整昏迷三日,才苏醒过来。
接到月婆婆传讯时,楚岚芝刚将两个“性难驯、质难琢”的便宜徒弟扔下绝壁峰。
师父管教徒弟,无人敢有异议。
于是,太衡薇受罚二十鞭,绝壁峰下思过二十日;楚天歌受罚五十鞭,绝壁峰下思过两个月,并全权赔偿寒无衣汤药费及各种损失费,等受罚完毕还得上门给寒无衣赔礼道歉。
医堂内院,竹帘微动,药香微苦。
楚岚芝掀帘进门时,寒无衣正端起一碗乌漆墨黑的汤药准备一灌而饮。
月婆婆见到楚岚芝亲自前来,朝她颔首微微一笑,便转身出去了。
寒无衣一见来人,如被曜日照耀的蔫蔫草木,瞬间舒展苍白容颜,笑的灿烂。
“执教,您来看我吗?当日谢谢执教出手相救,我感激不尽,铭记终生。”
楚岚芝快速走近,这才看清少年境况。
他身形颀长,但实在病骨清癯,可见这段时日受了不少磋磨,此刻面容苍白,左眼以白布松松遮掩,独剩右眸清澈通透。
“他们欺凌弱小,凡心存正义之人都会出手相助,你不必客气。”
她抿了抿唇,递上一份油纸包的蜜枣。
寒无衣虚弱喑哑的声音也带上几分惊喜:“专门给我的吗?谢谢执教!”
楚岚芝看他就蜜枣喝下苦涩汤药,坐在一旁,开口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伤口还疼吗?好些了吗?”
寒无衣右眸擒着笑意,认真一一回答。
听他说已无大碍,楚岚芝想到这几日费尽心思取到的灵物,忽然伸手去碰他左眼上松松垮垮的白布。
霎时,少年身躯猛地惊躲,一把捏住她细瘦的手腕,又马上像触碰到火烧般快速松开。
他手都不知往哪儿放,面色又白几分,虚弱又难堪,眼神闪缩:“请恕无衣失礼!执、执教想做什么?”
楚岚芝一双秋水明眸倒映出他此刻的狼狈模样。
他因眼疾导致面目有损,竟如此自卑吗?碰一下也应激成这样。
所以,残疾的确会对少年人的成长造成很坏影响。
寒无衣这般自卑于眼疾,她倒是不好直说专门给他寻来了灵物。
楚岚芝左手掌心祭出一物,神色诚恳道:“前些日子,我无意中得到一灵物,可化形成世间任何事物,以假乱真。你可否帮我试试它的效用?”
只说无意得到,丝毫不提她花了多大功夫在南疆原始森林里披荆斩棘的英雄战士般事迹。
寒无衣疑惑地望着她。
楚岚芝眉眼清明,面不改色道:“以此灵物化作眼睛,你帮我试用一段时日,看看是否真有以假乱真的效果。”
寒无衣:“……”
楚岚芝:“……”
两人僵持良久。
那灵物尺寸如珍珠大小,状似冰晶,莹润剔透,灵气斐然。
最终楚岚芝一番恳切的似求似哄,寒无衣松口答应下来。
……
那灵物果真不似凡物,植入寒无衣眼眶中,他未有丝毫不适。
楚岚芝眼睛一眨不眨,仔细观察那灵物化形,若灵物有反噬,她会立马出手解决这玩意儿。
少年抬手,缓缓揭下白布,一双黑曜石般清透的水眸定定注视她。
他左眼仍是看不见任何物什,但如今眼眶不再是空空荡荡,面目自然也不再残缺骇人。
反而,少年本就生的俊美,补全一双炯炯有神的含情眼,更显完美,如精心雕刻的水墨画卷,超逸脱俗。
楚岚芝心里咯噔一下。
寒无衣蜷起修长手指,竟有几分紧张,小心翼翼抬起长睫,似想看看楚岚芝的表情,谁料正对上她怔然的眼神。
楚岚芝心道,这世间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寒无衣虽年纪还小,但她死也不会认错,他与姜弃长相简直同出一辙,乌发红唇,绝色昳丽,只是气质大不相同,寒无衣更纯良可爱,不比姜弃口蜜腹剑城府深沉。
两相对望,一个欲语还休,一个满心涩然。
这看起来感觉实在奇怪,她仿佛能透过眼前人看见另一个人。
姜弃!
楚岚芝心神激颤,四肢冰凉,甚至连身体都打了个哆嗦,不得不率先移开目光,蓦然起身。
寒无衣看着她紧绷的侧脸,惶然不解:“怎么了?是我面目丑陋,吓到您了吗?”
楚岚芝摇头,不敢看他,佯装出波澜不惊的模样,摆手道:“非也,你长得非常好看……今后就麻烦你帮我试用着,只是我忽然想起我还有堂课,先告辞了。你安心养伤。”
说完,她脚步飞快离去。
竹帘从晃动到平静,寒无衣目送她离去。
他恢复容貌,她没有波动,没有回首,没有留念,所以她不在乎他人相貌。
寒无衣伸手摩挲左眼,回忆起崔无仇醉酒时与他说过的“掏心话”。
“无衣兄啊,我把你当亲兄弟,就和你直说了,我知道你对徐执教别有心思,但是,我劝你早日歇了这念头,免得日后像我一般,伤心难过啊呜呜呜,嗝。”
“你与她虽年岁相差不大,但身份悬殊,她修为不俗,又长得那模样,追求者定然如过江之鲫,至于你,不是我说啊,面目有损,眼有残疾,修为嘛……虽然比我好一些,本公子承认你很努力,是我见过最努力最能吃苦的,但是你与那些天才相差甚远啊,她定然看不上你!”
“算了吧,无衣兄啊,天上的月亮就让它挂在天上,好歹能看见……算了吧。”
算了?
寒无衣长睫微垂,拿出历练得来的紫水晶,骨节白皙修长的手指蓦地捏碎它,源源不断吸收其中灵力。
不可能算了的。
既然她并非肤浅之辈,那他会在修为、品行上让她另眼相看,若能得她一句夸赞,便是死了也甘愿。
他要做她最出色的弟子。
……
楚岚芝在太清书院的日子比在九连山的日子还潇洒肆意,她只用约莫三日上一堂课,一次半天,其余日子自由支配。
在这些空闲日子里,楚岚芝又开始潜心钻研起符术来,她的实际修为虽只有元婴,但千奇百怪的符术可操控天地法则,竟似有化神之力。
实际上,荆州如今只有一位实实在在的化神大能,月乌啼。
且说这月乌啼是何许人也?乃是荆州月家老祖。
传闻月乌啼百年前于不世秘境中得一天材地宝,境界大涨,修炼一日千里,而今已有化神修为。
而这月家也是荆州第一大家族,正是楚王最为担忧的狼子野心之辈。
这月家实在有做“乱臣贼子”的潜力,底下人仗着自家老祖宗,作威作福,行事越发没有章法,仗势欺人的事情屡见不鲜,百姓怨声载道,但楚王竟拿月家半点办法也没有。
许多修士为了修炼,纷纷拜入月家,更是壮大其声势,荆州其他氏族被压制的透不过气来。
不过这些楚岚芝只是有所耳闻,不知真假。
她忙着上课、教育徒弟和制符。
之前画过的“听话符”、“火符”、“渡魂符”等都属于小符咒,无需耗费太多灵力。她于是研制出更多这类小符咒,如“辟邪符”,可趋避小邪祟,令其不敢近身;又如“吉凶符”,可预测一日吉凶;又如“积善符”,可计算福气,行善事愈多,福气越厚,符面愈灵,可逢凶化吉。
并且,这类简单的小符咒也可教给弟子们。
因着荆州百姓有许多缺乏灵根无法修炼之人,他们面对邪祟魔物毫无招架之力,楚岚芝便时不时将她和弟子们画的符咒布施出去。
一开始这符咒分文不取,人人不以为意,以为是骗子哄人,不少人甚至只当废纸用。
后来,有一个守山人负责夜间巡山,他心里害怕,随身佩戴着许多市面买来的各类符咒,免费的辟邪符也放在其中。
果然,一日夜里,守山人被邪祟袭击,他拿出各色符咒皆不起作用,绝望之中,只好拿出那张纹路血红锋利的辟邪符。
谁料那邪祟撞上辟邪符后,红光一闪,它竟化作一股烟雾逃走。守山人死里逃生后,心中感激不尽,将此事宣扬出去,于是人们纷纷上门求取。
一时间,坊间出自太清书院的符咒有市无价。
再后来,楚岚芝在太清书院门口专门设赠符处,凡百姓自用者,分文不取,一律赠予。
后来,连荆州的民风治安都慢慢变好。这自然是后话。
楚岚芝每次上完课,剩余半日,都要去绝壁峰下教育徒弟,监督两人背诵院规、练剑、画符。
太衡薇筑基三层,楚天歌筑基五层,平日里两人相处还算和睦,就是楚岚芝不明白,两人为何会为“谁是首徒?”这种小矛盾争的面红耳赤。
一开始楚岚芝还不明所以两人总是打架,只道两人才受罚不久就精神奕奕,不愧是皮糙肉厚的修士。
有一日,他们打着打着看向坐在石头上打瞌睡的楚岚芝,问她道:“师尊您说,谁是您第一个徒弟?”
师尊.楚岚芝:“……”吾随意,你们开心就好。
她试探性开口:“按理说,薇儿是先收的……”
楚天歌立马争辩道:“师尊,可是我先行的拜师礼!按以往规矩,谁先拜师谁是首徒!”
楚岚芝笑如莲花:“也有道理……”
太衡薇娇喝一声:“不!我父亲先替我拜的师!楚天歌,相识多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颠倒黑白之人,你必须喊我师姐!”
于是两人又打起来。
这日,两人又又打架,楚岚芝懒得看,只觉他们是面壁思过太过无聊,转身离开绝壁峰。
绝壁峰之所以叫绝壁峰,是因为它高,山峰高千仞,是太衡山脉中最高的峰,而绝壁峰下又离地面极远,悬崖峭壁,云雾弥漫,飞鸟绝迹,再加上层层结界封印,简直是犯错弟子绝佳去处。
楚岚芝离开绝壁峰,在山下嶙峋山石处看见一长身玉立的青衣少年。
这是她离开医堂后第一次见到寒无衣,少年不再戴着黑色眼罩,肤白貌美,站的笔直,看来他已大好。
楚岚芝收回打量目光,矜持微笑:“无衣,怎么站在这里?伤刚好要好好修养才是。”
寒无衣见她下山,恭敬行礼,抬首眼睛亮晶晶的道:“执教连日教导弟子,实在辛苦,我正好下山采买,带了坊间新出的枣泥山药酥给您尝尝。”
说着,他递过来一个漆红食盒。
楚岚芝刚要义正严词拒绝他的好意。
寒无衣却掀开了食盒盖子。
伴随一股香甜芬芳的味道涌出,楚岚芝看见那糕点做的软糯可爱,咽了咽喉咙,硬生生改口:“难得你有心,不愧我平日疼你!”
少年笑意甜蜜:“那执教尝一个?”
楚岚芝食指大动,凑过去拿起少年递来的筷子,就这么在路上吃起来。
糕点依然温热,味道果然一绝,楚岚芝心满意足,嘴角不住上扬,瞄了一眼寒无衣。
似乎他也很高兴,给她提着食盒,乌发微垂,眉眼弯弯。
“好吃吗?”
楚岚芝夸赞道:“人间美味。所以辟谷于我何加焉?”
寒无衣唇瓣一弯,道:“执教若喜欢,我去采买时给您带一些其他品类的,芝甜斋的点心是郢都一绝,我很熟悉。还有香酥斋、品悦轩之流,您应会喜欢。”
转了转手中竹筷,将它放回屉中,楚岚芝柔声道:“嗯……走罢,此处风大,你伤刚好。”
言罢,楚岚芝先行转身,寒无衣跟在她身后半步,两人并行离开此地。
微风轻轻,片片落叶温柔坠在两人身后的青石路面,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