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书院,偌大医堂内,竹帘轻晃。
苦涩药香弥漫,不少伤患正被医徒看治上药,一个个疼的鬼哭狼嚎。
掌管医堂的长老名蒲丹,他在医堂数载,从未见过药堂如此热闹,一时感慨。
蒲丹挨个检查伤势,慨叹道:“医堂平日里清寂,真见不到如此多伤势严重的弟子,你们个个修为不俗,这是发生了何事?幸亏今日老夫在此,诶,这里还有个臻至金丹的,这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为?竟能将你们伤重至此?”
那即将金丹的弟子面红耳赤,一指指向里屋,压低声音道:“那个红衣女子!她胆大妄为,竟敢对太子殿下动手。她是谁呀?”
蒲丹闻言直起身,诧异道:“她动的手?”
众人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蒲丹不解:“她是新来的符术执教徐岚知,她为何对你们下如此重的手?”
众人眼神开始闪躲,支支吾吾。
蒲丹暗自沉吟。
正在此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既骄矜又愤怒的女声自医堂外响起。
“谁人胆敢伤我儿?!”
只见堂外乌泱泱来了一群面容肃穆的侍卫宫女。
众星捧月者,一袭锦衣华服,着青绿软烟罗上裳,紫纱披帛腰带束于腰间,缕金绣牡丹千叶裙曳地,万千青丝挽成飞仙髻,鸦黑发髻间别着一根点缀东珠的金钗,淡扫蛾眉,薄粉敷面,明艳不可方物。
堂内众人一见,也顾不得伤势,连忙跪拜。
“贵妃娘娘!”
这位容颜美艳的贵妃名为云袅,出身云氏家族,三十岁芳龄时已是金丹修为,又是太子殿下生母,如今宠冠后宫,听闻年底即将封后,可谓风头无两,无人敢惹。
云贵妃黛眉微皱,不耐挥手:“不必多礼,都起来罢,太子殿下呢?”
众人噤若寒蝉,齐齐指向里间。
云贵妃绣鞋一抬,边往里走边问:“伤人者身在何处?逃跑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又指向里间。
云贵妃顿了顿,缓缓溢出冷笑:“……居然不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蒲丹见云贵妃来势汹汹,忙上前劝道:“贵妃娘娘息怒,那是书院执教,只是管教弟子的手段过于严厉……”
云贵妃充耳不闻,怒气冲冲带着人闯进里屋。
里屋可比外头清净多了。
楚天歌正脱去上衣让药童上药,雪白胸膛处一大片青紫肿胀,蜿蜒如蛇,正是鞭打之伤。
按理说他已经筑基,钢筋铁骨,但还是被那人一鞭子抽成这副模样。
楚天歌目光阴翳,望向隔着一层竹帘的小间,隐隐约约瞧见那抹张扬红色,狠狠咬牙。
她是何人?和那小子什么关系?
正当这时,一道声音让他蓦然抬首。
云贵妃泪眼婆娑推开门,痛心疾首:“天歌啊——”
楚天歌表情僵住:“……母妃?”
“本宫听说你被人打伤,特地请医者来帮你治伤。”
云贵妃拉开药童,涂着鲜红蔻丹的芊芊素手掀开布带一看,心疼地叫道:“凌波圣手,快请您来看看这孩子!伤的好重!”
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婆婆背着医箱踱步而入,满头银丝,但精神抖擞。
“月婆婆?”楚天歌诧异,“母妃……我这是小伤,怎么麻烦月婆婆来。”
云贵妃眉眼凌厉:“我儿是荆州太子,身乃国本,哪里是小事?”
……
隔着一道竹帘,楚岚芝自然也听得外头动静。此刻她终于停下为寒无衣灌输灵力,凝眸扭头看向竹帘外弓身治伤的医者。
凌波圣手,月婆婆。
无尽光尘自轩窗落入,楚岚芝长睫微颤,水眸如落雪湖泊,一动不动。
她很安静,神识早已将那人观察了个仔细。
医者两鬓如霜,年岁已长,风尘仆仆,身躯佝偻。
虽然饱经风霜,但楚岚芝仍能依稀窥得她年轻时的模样。
恍如隔世。已然隔世。
楚岚芝嘴里微微苦涩,收回目光和神识,淡淡垂首。
原来这两百年,楚溶月平安活着,生儿育女,享天伦之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至于楚岚芝,就当她随牢笼般的身份死在两百年前,她本就不是楚岚芝,她非此世中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如今仅仅是九连徐岚知。
楚岚芝叹了一口气,抬手继续给寒无衣灌入灵力修复伤口。
月婆婆似有所感,一道灵力掀开竹帘,露出红衣女子精致雪白的侧脸。
熟悉之感扑面而至,勾起往日滔天回忆翻滚沸腾,纵然那人毫无反应,正在给人输送灵力,但月婆婆还是愣怔当场。
声线颤动:“你、你是……”
云贵妃侧首一看,粉面含威道:“你就是那个伤人的新执教?”
蒲丹在一旁赔着笑脸,劝道:“贵妃娘娘,她正是书院新执教,教符术的,名为徐岚知。刚来书院任教,难免不知轻重,这才伤到太子殿下,念在初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便饶她一次。”
“轮得到你教本宫做事?”云贵妃气焰嚣张。
蒲丹面色一变,敛去笑意:“卑职告退。”
“教符术?”月婆婆喃喃道,她抬起慈祥清澈的双眼,探究的看向楚岚芝,已是魂不守舍。
楚天歌也望向楚岚芝,恨的咬牙切齿。
云贵妃眼神睥睨冷傲:“哪来的乡野村妇,有何本事担任书院执教,竟还猖狂至伤害皇族血脉,不知天高地厚!本宫命你速速跪下,认错受罚!”
在众多探究视线下,楚岚芝岿然不动。
“大胆!”云贵妃咬着红唇骂道。
一道紫绡披帛如刀刃,直冲楚岚芝而去,似要削掉她一臂。
楚天歌惊道:“母妃住手!”
月婆婆打出一道流光灵力阻拦:“娘娘手下留情!”
楚岚芝眼带倦意,微微侧眸,手中结印,两道火符自空中隐现。
一道轻轻打落月婆婆的灵力;另一道猛地窜上紫绡披帛,迅速蔓延而上,火舌将披帛吞噬殆尽,像一条金龙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贵妃一口吞入——
云袅美眸瞠开,凝出水灵妄图浇灭火舌,但毫无作用,那火燃至发丝,眼看要将三千青丝燃尽。
贵妃花容失色,她想起过去知晓的辛秘,惊恐道:“法则!是天地法则!你……你……”
“姐姐……请手下留情。”
月婆婆声音老迈,无奈道。
云贵妃闻得姐姐二字,更是不知所措看向月婆婆。
楚岚芝收回火符,眉眼漠然。
“这位道友,你我素昧平生,莫要乱称姐姐,令人汗颜。”
月婆婆哑然失声,呆呆愣在原地,此刻竟像个孩童般无措。
楚岚芝转身闭了闭眼,嗓音如冰雪透彻:“不过既然您是医中圣手,烦请您看看此人伤势。”
月婆婆咽下喉咙中千言万语,只哽咽道:“……好。”
众宫女搀扶起地上狼狈不已的贵妃娘娘,一时间对眼前的这位书院执教生出万分惧意。
这是何方大能,将荆州皇室的脸面扔在地上狂踩。
也不怪众人惊惧,纵观九州历史,世家林立,尊卑分明,没有几位艺高人胆大的狂徒敢天街踏碎公卿骨,纵然有,那狂徒也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后人哪敢效仿,后人哪能见得?
但总有乱臣贼子会踏出那一步。
月婆婆接手了寒无衣的治疗,因大量灵力喂养,寒无衣伤势已快好全,但她一见寒无衣的长相,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看了楚岚芝一眼。
楚岚芝正卷起竹帘,抱胳膊站在云贵妃面前。
云贵妃吃了亏,暗自觑她。
见眼前人竟是一个年轻少女,不过双十年华,眉眼干净,气质鲜妍,浑身说不出的贵气。
哪知少女启唇便骂:“你教的好儿子。十几年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被你宠成一个仗势欺人、傲慢自满的废物。要不是楚王子嗣稀薄,太子之位哪里轮到他坐。”
楚天歌气红了眼,恶狠狠瞪着她:“你说什么?!”
云贵妃也气的身子发抖,但同时她觉得这话似曾相识。这不是太上皇批评过她的话吗?!
楚岚芝坐在太师椅上,反问他道:“楚天歌,难道你没有强夺他人成果,将他人打的只剩一口气吗?堂堂太子殿下,做出此等事,也不怕他人耻笑。”
这人牙尖嘴利,楚天歌气的像只红了眼的兔子。
不知想到什么,楚岚芝嗤笑道:“也可能是楚氏先祖干了太多缺德事,天道要断其子嗣,绝其血脉,免得姓楚的祸害人间,毕竟九州如今哪里还有皇族的容身之地呢。没有修为的皇族,凭什么当皇族?凭什么统治天下?”
楚岚芝淡然道:“世道换了人间,也会换了皇族,不是吗?”
云贵妃与楚天歌面色齐齐大变,心头如坠大石。
这正说中了他们心中所担忧之事,皇族如今江河日下,若仅靠血脉礼制约束天下,那终究是不稳固的,如今修士崛起,他们皇族也必须养出修士,而且是叱咤一方的大能修士,不然不足以震慑荆州各地。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夺取寒无衣的紫水晶……助我突破筑基五层。”楚天歌闷声解释道。
“天材地宝堆砌,可不堆成个草包吗?”楚岚芝指尖点着梨花木桌面。
左一声废物,右一句草包。
楚天歌哪里受过此等辱骂,声声刺耳,心中郁郁,气的吐出一口血来,直挺挺仰倒在竹榻上。
云袅却不一样,她虽骄矜跋扈,但出身大家,在一干如狼似虎的兄弟姐妹中拔得头筹,也是精干能耐的。此刻直接变了脸色,捋了捋乱发,面色庄重道:“徐执教,方才是云袅冒犯,还望恕罪。”
说完,她屏退众人,朝楚岚芝跪了下来,行五体投地大礼。
楚岚芝有种不祥的预感,看着贵妃烧焦卷曲的发尾,慢慢蹙起了眉。
云袅低垂着头,此时脑海里略过无数想法,眼前人掌握天地法则,修为已臻化神,又身份成疑,或许这便是天歌的机缘。
“徐执教,云袅知您本领高强,修为深不可测,乃惊世之才,还望您教我儿楚天歌!您想要什么,云袅都答应您!”
楚岚芝道:“我身为书院执教,自然会教。”
云袅道:“云袅希望您收他为徒,教他成长,也教他遵守正道勿要误入歧途,云袅今后定将感恩戴德,为您肝脑……”
“停。”楚岚芝捏捏眉心,看向楚天歌。
楚天歌也正暗暗偷看她,见她看来迅速移开目光,手忙脚乱看向窗外。
楚岚芝暗忖:当年,楚寒棠死后,楚寒烟继位掌权,这也是楚氏血脉,她或许还是他的姑奶奶。
本来就收了一个太衡薇,再多一个楚天歌,都不是事儿。
楚岚芝:“我应下了。”
楚天歌眼眸蓦地亮了亮。
云袅也是惊喜抬首,生怕她反悔似得,招手道:“天歌,快叫师尊。”
楚天歌忸怩半晌,纠结到柔美面容有几分扭曲,才下定决心般,嗫嚅叫道:“师……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