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驿夫沉浸在旧日的悲痛之中,门外的邢寂看着一直盯着房门的郗瑶,心绪渐渐沉了下来:这扇门的隔音一般,里面的声音极有可能被这刺客悉数听尽。
若那跛脚驿夫继续说出什么隐秘之事,那必不能让她听到。
没有犹豫,邢寂便一把抓住郗瑶的后领,在她惊讶挣扎之间,飞身跳下楼梯。
“啊——”
二楼的高度虽不能摔死个人,可依旧是很高的高度啊,郗瑶突然被拽着跳到楼下,那腾空的感觉仍旧差点让她吓破了胆。
门内的萧云衍听着门外忽然响起又消失的尖叫声,眼神微微闪了闪。
门外的邢寂像抓小鸡一样紧攥着郗瑶的后领落了地,他回眸看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略一思索,便将墙边一把靠椅踢到郗瑶面前,一把将她推了上去,然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麻绳,动作利落地围在了她的身上。
郗瑶感受着身上勒紧的麻绳,猜这邢侍卫大约是怕她听到房内的谈话,又怕她逃跑,所以才将她捆了起来。
她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郗瑶看着邢寂凶狠的眼神,识趣地没怎么挣扎,可她接收着他的警告,却又不想白吃这口气,于是故意倾身靠近邢寂的脸,佯装好心建议:“邢侍卫,我觉得你现在最该关心的不是我会不会跑,而是需要担心上面那位跛脚驿夫会不会刺杀你家殿下。”
她的语气很是“真诚”:“毕竟昨晚,我们可是亲眼见识到他那高强的武功的。”
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话能稍稍刺激到他,可出乎意料的是,听完这些,邢侍卫却没有施舍给她半个眼神,他依旧捆着绳子,手中动作不带半分停顿,喉中声音异常冷淡:“殿下的安危,就不劳你个刺客操心了。”
还有,他才没有她认为的那样傻,会忘了关注殿下的安危。
昨夜他就大致猜到了这神秘人的身份。
他从小习武,所以总能在无意间记住人的身形和动作,昨夜他与神秘人打斗之间,看着他的身形就觉得格外熟悉,当时就对那人的身份隐隐有了些猜测。
如今确认那神秘人就是他,在不知这跛脚驿夫究竟是敌是友之时,他自是不会让驿夫有机会伤害殿下。
于是,就在绳结绑好之后,邢寂没有留给郗瑶半分眼神,就飞身从一楼跃上了二楼的楼梯,然后整个身体坐到不到一掌宽的楼梯凭栏之上,一边仔细盯着西上房的木门,一边侧耳听着楼下郗瑶的动静。
只是自他飞身上楼之后,郗瑶也变得格外安静,她悄然合上眼皮,慢慢将呼吸放缓,只剩耳朵还有些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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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上房内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群山匪看出了老奴的腿疾,下了狠手地用棍棒去砸我的腿,当沈大人带兵发现我时,老奴已经被打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张驿夫看向萧云衍的眼睛接近失焦,神情恍惚发散,像是在透过萧云衍的脸看到了十几年前那可怕的场景。
“幸而沈大人带的兵勇猛,终将那伙匪徒剿杀,将老奴从阎王手中救了回来。”
粗哑的声音里是不容忽视的哽咽。
萧云衍坐在圈椅上,手臂搭在椅架,他略垂着眸子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悲凉的张驿夫,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
张驿夫继续道:“老奴因此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但因那群人下手太狠,腿疾变重,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哪怕如今将养了十多年,遇到阴湿的天气,也总是痛得整夜都睡不着觉。”
萧云衍无声的视线随着驿夫的话移到了他此刻跪着的双腿上,想着他平日里走路时明显的跛脚,却又想起初见时他和阿尧发现他走路极稳,再加上昨日夜里,那极佳的武功,眸中不免染上幽深:“你是因何来的这苍泉驿?”
“秉殿下,当时在柳树村内以耕种为生的村民和老弱妇孺尽数被杀,在外谋生的村人听闻噩耗赶回家乡,回来看到家中的尸体根本承受不住,为了远离伤心地,一部分村民进了城,一部分村民投奔了外村的亲人,而老奴刚从边疆回来,没了亲人,又没有谋生的手艺,仅剩的,就只剩下这满身的伤疾。”
“就在老奴心灰意冷时,沈大人听说了老奴的经历,心生怜惜,便将老奴带回了当时的府邸,并找医者帮我医治这满身伤病。待老奴病愈之后,沈大人认为老奴发现山匪踪迹有功,便让老奴做了这苍泉驿中的一名驿夫。”
驿夫的声音里,带着对沈大人明显的感激。
萧云衍起身看向窗外晃动的竹影,过了片刻,缓声道:“昨夜,你是有意将我们引向那山洞?”
张驿夫解释道:“昨日晌午,殿下的人忽然回到驿馆,还拿着令牌表明了身份,并告知了杨夏村被屠一事,老奴想起陈年旧事,心中大惊,命小吏速去通知县府派兵,却不料这事竟被楼上的那几位官差知道了。老奴当时想着他们也是衙门众人,应能助殿下一二,便看着他们驾马向着杨夏村而去。”
“他们走后,老奴想着自己知道一些山匪可能藏匿的山洞,怕殿下遇险,便决定驾马跟了上去。可老奴本以为那些官差上山是为了去帮助殿下,却不料他们进杨夏村之后,一人进了一家院内,其余人不走村外大路,竟选择从一条隐秘的小路进了山。”
“老奴心觉不妙,便选择跟着留下那人看他想做什么,却没料到他进院之后意图欺辱女子,老奴为救人便出手将他给杀了。只是却也因此丢了另外几人的踪迹。”
萧云衍背对着地上的驿夫,他想着死在山上的那几具假衙役的尸体,忽然回身看向仍然跪在地上的驿夫,沉声道:“你后来,可曾又在山上见过那几人?”
张驿夫摇头:“未曾,那些人从小路进山后,老奴就再未遇到他们。”
那那几名衙役会是谁杀的呢?
萧云衍心中升起疑惑,却也没有说出口,转而问出了心中另一个问题:“后来,也是你引门外那位姑娘进山的?”
张驿夫点头:“当时老奴先是凭着记忆上山去寻找山匪的踪迹,当老奴得到一些线索后,便想即刻告知殿下,可当时殿下早已进了山,杨夏村只剩这位姑娘和一名侍卫,情急之下,老奴便故意掳走了那个孩子,想借此引这二人上山,老奴想着,他们应该有一些方法能找到殿下。”
听着张驿夫的一番描述,萧云衍便清楚知晓这些是自己带人进山后,张家院内发生的事。
再结合阿尧和小刺客的话,昨日的情景倒是开始慢慢连成一条完整的脉络。
“老奴本以为跟在身后的会是那名侍卫,却不想竟是这位被铁链锁着的姑娘。老奴不知这姑娘为何被锁,但又惊诧于这姑娘没什么武功,竟敢孤身跟我进山救人,不过……”
不过什么?
萧云衍侧眸看向驿夫。
“这位姑娘一路跟着我,虽武功不济,耳力倒是极佳。”
耳力,极佳?
听到驿夫忽然如此形容郗瑶,萧云衍的神色不禁暗了暗,心中也升起一丝诧异。
如果真如驿夫所说,那方才他与邢寂在州府内衙庭院中,他们的谈话,这小刺客也许早就听了去?
所以才能……
这刺客,身上的秘密可真是越来越多啊。
“后来,将我和邢寂引过去的黑衣人也是你?”
张驿夫:“确是老奴,当时老奴正与这姑娘打斗,意外听到了殿下的声音,便想着将那孩子交还给了那位姑娘,接着去寻殿下了。”
萧云衍关上木窗,隔绝掉窗外尖锐的蝉鸣,转身对着驿夫沉了沉眸子。
他盯着驿夫的脸看了许久,等到像是什么意外的情绪都没从这张脸上发现后,才开口问道:“山上的那场火,可是你放的?”
昨夜,一共起了两次火,一次是山丘旁燃着了几棵树的火,那火没有引起伤亡,反而引出了山匪的踪迹。
另一场,就是用炸药引起的,炸死山匪的那场火。
“回殿下,老奴后来寻到了那些山匪的确切踪迹,为告知殿下,于是便引燃了周边的几棵树。”
萧云衍坐回圈椅:“你倒是机智,我和两位大人的确都是因为那火才确定山匪的踪迹的。”
“如此说来,你在这次剿匪之中功劳不小,我回去后便告知沈大人,让他给你嘉奖。”
张驿夫表情诚惶诚恐,赶忙向着萧云衍磕头:“殿下,这是老奴分内之事,不需殿下挂怀。老奴只希望杨夏村的遗属能像老奴一样,今后能有一安身之所。”
萧云衍回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驿夫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老奴替这些村民谢谢殿下。”
弯月高挂枝头,萧云衍起身上前将张驿夫扶了起来:“这几日的事我已经全部知晓,你起来吧。”
驿夫颤声道:“谢殿下。”
萧云衍:“不必,说到谢字,我倒该谢谢你昨日给的糕果点心,还有那菊花酒,味道也不错。”
“殿下折煞老奴了。”
昨天之事已然清晰,是时候该离开了。
萧云衍走到门前,张驿夫见状赶忙上前去帮他开门,却不料萧云衍的手忽然落在他的手背之上,驿夫惊讶抬眼。
萧云衍直视着他的眼睛,喉中声音深沉:“还有一事,我要先告知于你。留宿在馆内的那几名衙役很有可能是山匪的同伙,后续官府展开调查,必然会查到你这里。到时,不论是哪位大人找你,你实话实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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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门终于被打开,郗瑶耳朵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抬眸向楼上看去,邢侍卫已经从栏杆上下来,狗男主从西上房中出来,他先是看了眼邢侍卫,接着便将视线移到了自己这里,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下了楼。
那位深藏不露的老驿夫则是恭敬地跟在他的后面。
萧云衍走下楼,看着被五花大绑却又满脸玩味的郗瑶,眉头皱了皱,他侧眸看向身后邢寂:“邢寂,给她松绑。”
“是。”
邢寂得令,快速来到郗瑶身旁,利落地给她解开麻绳。
郗瑶冲着萧云衍扬了扬嘴角,却没有急于从靠椅上起来,反而看向他背后正欲走到大门的驿夫,看着他那双一深一浅的跛脚,忽然勾唇开口:“老伯,昨天你把我引入山中折腾得那么惨,是否该给我些补偿?”
年迈的跛脚在郗瑶突然响起的声音中停顿了下来,他猛然朝郗瑶看了过来,满眼惊诧,可却只看到郗瑶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这姑娘……
驿夫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只好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殿下。
萧云衍心中思索着郗瑶忽然说出的这番话,视线凝在她的脸上,猜想着她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还是说,这小刺客还发现了什么自己未发现的事情吗?
郗瑶的余光中早就看到他脸上的诧异,但她却全然不顾他有什么反应,只是扬着一张笑脸,在安静的大厅内继续说道:“我不需要老伯给我什么东西,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以前可曾见过我?”
“在除了这驿馆之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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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瑶又坐上了那辆颠簸不停的马车。
回程的一路又是寂静和漫长,她靠在车上昏昏欲睡,直至耳边有打更声响起,郗瑶才猛然惊醒看向窗外,这才发现,他们已然回到了州城。
下车后,邢寂押着她从一个小门进去,等看到熟悉的庭院时,邢寂再次要将她锁进了墙角的那间狭小的耳房。
就在门将要被合上时,郗瑶忽然一把按住,对着邢寂身后的萧云衍喊了一声,决定趁这个机会把一件事跟他说个清楚:“殿下可否不要再给我下毒了?”
她清甜的嗓音中带着明显的无奈:“每次下毒,我们两人似乎都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因此为了我们双方考虑,我希望我们就此停战,殿下不再执着于给我下毒,而我跟着殿下去擎州之后,自会尽我所能帮助您查那些官员贪污一事。”
郗瑶语气诚恳,试图努力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真诚,希望他能因此放下对自己的那颗杀心。
可萧云衍始终只是凝眸盯着她,他的眼神深沉的让她看不懂。
他看着自己久未说话,郗瑶无奈叹气,作罢正要主动关上房门时,却忽然听到他清冽的声音:“可以。”
“真的?”郗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眼眶内盛满了亮晶晶。
萧云衍看着她的激动的模样,敛了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