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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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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神州乃正德二年间,一闽南商队上报,其在一次风暴后,偏离航线,偶然发现一广阔岛屿。其后再探,发现其地广阔,是为大陆。太宗欣然取蓬莱名之。蓬莱四季相反,物种繁奇,奇珍异兽……”

又是下午的讲授之时。

孙景哲懒洋洋地瘫在躺椅上,沐着日光,肌肤如白璧般无瑕,在日光中散发着莹白的光晕;乌发披散在被后,铺在身下,悠然地告知王珺棠时事相关知识。

孙景哲感叹地说:“年少之时,便期望有生之年可以亲自一观,奈何世事难料啊。”

王珺棠望着如玉公子,视线扫过胸口半掩半遮的漂亮锁骨,不动声色地回复:“世子重情重义,恪守职责,断不会出格。”

“哦?何意?”孙景哲好奇道。

“世子一生都在为别人活,为父母、为懿德太子、为幼弟、为众生,却很少放纵自己,即使百般无聊,也不愿父母伤心而拘于宇舍,世子高洁,珺棠敬佩。”

王珺棠站起拱手行礼。

孙景哲却一下子失落起来,夹杂着被剖析的不适,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不过他理智上明白这是实话。

他眼睫低低垂下。

有时候,人需要被别人点醒。

是啊,他早就活不长了。

他是原著中早逝的白月光兄长。

早逝早逝,多刺眼的字眼,仿佛是命运在嘲弄他。

不,他确定自己从出生至今,所作所为都是真心实意,出于自身意志。

他确实身在藩篱,不过绝对不是所谓剧本操控。

……那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孙景哲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善于妥协的人。什么翩翩君子、温润如玉,都是掩饰一个烂好人的借口。

他时常觉得自己很搞笑,既对这个世间种种不平愤愤于心,又没有勇气改变。

就像他留下王珺棠。

名不正,言不顺。

廉价的善意。

一种浪费生命的自我感动。

有时恨不得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古人,埋怨孟婆忘记给他一碗汤。也恨自己清晰的脑袋,让他夹在两种人生、两种理念之间,碾来滚去,磨得血肉模糊。

急不得,急不得,历史的发展是慢慢来的,是残酷的,冷血的。总会有被碾碎在历史洪涛中的牺牲品,你难道还能一一救下吗?

他不能。

他无能。

所以他一直很努力。

但他现在快要死了。

他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孙景哲面上没了笑意,一下子惨败下来,像一具没有生机的人偶。

他忽而若无所动地又勾起嘴角:“你倒是与我相反,你时时为自己活。”

“圣人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所拥有的太少,算是穷者,只能多为自己想想。”王珺棠像闻到血腥味的狐狸,小心地盯察着孙景哲的神态,不卑不亢地道,“世间众生莫不为己,世子所为乃真君子。”

孙景哲苦笑,他看着王珺棠:“你这张嘴,怎么句句往人心里插软刀子?怎么?报复我?”

王珺棠避开视线:“岂敢,世子是恩人,珺棠感激还来不及。”

一时氛围凝冷。

“你打算考哪一科?”孙景哲率先出声,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想考哪个大学?”

“兵科,”王珺棠回答,“京大。”

“口气不小。”孙景哲呼一口气,“为何想报兵科?因为侯府?”

王珺棠默不作声。

孙景哲没有指摘什么,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让王珺棠离开。

王珺棠却反而向他走近几步,缓缓弯起双膝,如初见那天晚上一样环抱起孙景哲的腰,眼珠上移,微微仰头,漂亮的眼蒙雾地望着他。

“世子,您要去哪里?带着我。”

那双眼凝望着他,舔舐一般,带着酥麻的电流。

“您答应过的,您不会不要我。”

嘶——

孙景哲久病在身,还不如营养不良的王珺棠有力气,轻易被按住挣扎。他几次尝试后,便放弃了。

本想着王珺棠要干什么?却来这一招?

尽使些后宅争宠的伎俩。

孙景哲早就发现这一点了。

王珺棠虽然人聪明,但眼光手段还是习惯用些小道。

原著中也一样。

一个专带侯府标识的玉佩运用得当,能干多少事啊?

但王珺棠就拿来陷害孙景行与二皇子有染。

现在也是,跟人不好好说话,从不在明面上反驳,明里暗里套话,被识破了又装可怜无辜清纯小白兔。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就卖可怜,讲感情,讲承诺。

这是做妾的侍候老爷的做法!

你倒是试着说服我啊!讲述原因,理由啊!

孙景哲黑了脸,他冷声道:“你松开我!”

王珺棠抿了抿唇,眼珠下垂又上移,像是下意识胆怯又鼓起勇气般:“世子,您答应我的,你不会不要我。”手上稳稳不动,还抱得更紧了。

从正面看去,好似王珺棠人压在孙景哲下半身,头靠在孙景哲胸口一般。

“你干什么!”

蘅生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个画面,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王珺棠从孙景哲身上拉下来,“好你这个狐媚子,兔儿爷,趁我不在,想对世子做什么!”

王珺棠倒在地上,发髻松散,没理一旁发怒的蘅生,只是水盈盈地与孙景哲对视,一副受委屈但我听话懂事不说出来的样子。

孙景哲:“……”

嘴角抽抽。

怎么更像后宅大戏了?

“行了,”孙景哲揉了揉眉心,“王珺棠你回去温书,蘅生有什么事尽快道来。”

他这种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的做法遭到了双重否认。

“世子!”蘅生狠狠瞪一眼王珺棠,“他这么冒犯您,您就这样放过他吗?”

王珺棠爬起来,双手抱臂,低着头,睫翼蹁跹,小声可怜道:“世子,我没有……”

王珺棠你演上瘾了是吧!

“蘅生你有什么事吗?”孙景哲赶紧转移话题。

“还不是这个麻烦精惹的祸,”蘅生冷哼一声,“他的父亲在侯府前厅坐着呢。”

王珺棠闻言浑身冻结,仿佛齿轮卡槽一般,一顿一顿地转身抬头,他面无表情地说:“烦请世子不要见他,我已与王家无关系了。”

一双眼中寒星点点,戾气摇曳其中。

“这是不见就不见的嘛……”蘅生被王珺棠视线扫过,不自觉地放低声调,“那可是你亲父,总不能让世子落一个生离父子的名声。”

他凭什么?

王珺棠满腔怒火,绝望渐渐蔓延。

历代历朝以孝治天下,事关仕途。即便书面上他与王家关系浅薄,但稍微一打听,便知道养育之恩不可摆脱。他若是想加官晋爵,就一定会被王家人吸血。

他是一个小人,宁愿自己不好,也不愿王家占得他的好处。

怎么办?

孙景哲按住扶手,撑起自己,从躺椅上站起,安抚僵硬的少年道:“不用担心,我会解决。”

“世子……”王珺棠咬住下嘴唇,“您别去见他。”

孙景哲挑眉:“请讲理由。”

王珺棠迟疑一会儿,才小声说:“王家贪财爱势,若知晓我在侯府,只会如树胶般黏上来。侯府虽不怕,但嗡嗡叫的苍蝇一直围着转,总是不快。”

孙景哲点点头,认同王珺棠对王家的评价,但是……

“正因如此,我才更应采取措施,亲自面见,威胁一番,虽治标不治本,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孙景哲接着说:“以我朝律法,除非你改名换姓,从此远离京城,低调生活,否则你摆脱不了血脉亲缘的法理约束。”

但那样侯府又凭什么培养王珺棠呢?

“……”王珺棠咬咬牙,又道:“既是治标不治本,何不先瞒他一番。就说我不在侯府,把他赶走便是。”

孙景哲为他的想法感到可笑:“他必定是打探清楚才敢找上门来,这样告诉他,你猜他是信还是不信,之后还会不会上门来?更何况侯府并没有隐瞒你的存在,今后也不会,那不利于你的名声。”

王珺棠无话可说。

孙景哲见他哑口无言,便教育道:“你又不是见不得人,何须偷偷摸摸,用些阴险小道?越反常、越隐瞒,才越令人深究非议。你便是任由王家攀附又如何?比起你的光明前景,这些不值一提。”

偷偷摸摸。

这字眼深深刺激着王珺棠的神经。

他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偶然因出色的伪装,被一个爱好奇特的人捡回了家,生活在光明之下。但还是水土不服,时不时就会暴露自己的本性。

他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靠伪装而得到孙景哲的心软。

即使孙景哲明确告诉他无数次,不是。

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在得知一个人的本性后还伸出援手呢?怎么会有人见识过人性黑暗还相信正义与理想呢?

这是圣人才会做的吧?

圣人在人间吗?

怎么可能?

不都是人为编造出来的吗?

他听孙景哲说:“我晓得你曾经在王家受了天大的委屈,心怀怨恨,你不需原谅,也不需我来替你原谅。但怎能因昨日阴影而绊住光明未来呢?

“借侯府东风,以后的你,自是风光坦途,你与他们,早已泾渭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随便就可打发他们,又何须在意他们呢?

“你可以正大光明做人,干净清白在世,你何须困住自己的心,脏了自己的手?”

正大光明做人,干净清白在世?

一种巨大的情感包拢破碎的灵魂,震撼着,填补着。泪意上涌,还没意识到要眨眼,热泪便自己滚落下来。

王珺棠泪流满面。

孙景哲见此,叹一口气,上前主动拥住少年。

少年将脸紧紧埋在孙景哲面前的胸口上,安静地发泄一场。

一只年幼狡猾的野狗,于此刻终于被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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