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亦青其实很早就听见了声响,但他没有冒进,跟姜空简单发了两句消息后,才走出客房,发现夏延已经拆开了他带来的东西。
但人并不在厨房。
代亦青知道这个冲击不小,不能放任夏延一个人全部消化,便又转去主卧。
主卧的门虚掩着,代亦青轻轻推开,发现厚重的窗帘挡得很严,傍晚的光亮不强,此刻更是透不进来。
只有他打开门后,从门缝里遛进来一缕。代亦青想了想,贴心地将门彻底关上。
夏延的房间不小,入门先是一张码字用的电脑桌,走几步才是一张双人大床。而他现在,正抱膝靠在另一端床沿,双眼麻木地看着灰色窗帘。
眼眶红肿,明显刚刚哭过。
“你全都看过吗。”
夏延嗓子里好像有一把破旧风琴,沙哑又难听。
“就是你写的那些吗,看完了。”
“不是,”夏延低下头,让代亦青看不见他的神情与眼睛。
代亦青闻言皱眉,目光微微游离,去看夏延手边被完全摊开的信封,黑色的表白之下,被另一种字体于信纸最末端写上了一个字。
“他竟然说‘好’,”夏延笑得很是难看,“他说‘好’。”他摘下眼镜,用手指勾住框架,随后抬手抹了一把脸。
“你说他怎么能写在这个上面呢。”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写。
代亦青抿嘴,沉默地拍了拍他肩膀:“对邢流声,你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夏延没有回话。
“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飞去巴黎?”
夏延很快动了一下,在即将松动的那一刻又重新将自己缩紧,头抵在胳膊。
他想去找他。
这场名为寻找爱意与勇气的旅行已经走到末尾,夏延不能再清楚答案。
他那时迫切地想要到邢流声面前,想拥抱他,亲吻他,怎么样都行——最重要的是,夏延想当面问他很多问题。
想给他做很多合口的饭菜,想带他走过南城的大街小巷,想和他一起去玄武湖喂鸽子,一起去鸡鸣寺还愿。
这样邢流声就不会孤单,不会用仅剩的钱许一个空掉的愿望。
所以他在回过神后,第一反应是冲回房间收拾行李,想要直奔巴黎。等行李收拾到了一半,手中的玻璃杯却叮咣砸在地上,这一声敲回了夏延的理智,他只能茫然地抬起手,看它微微发抖。
他忘了自己是一个麻烦的病人。
于是夏延胡乱塞了药,颓唐地跌坐在地,重新去思考一切。
他不知道这一切能否定义成思考。
因为他在发病,仅刚刚的一时半刻,心跳就一直都不正常,所以也可能是没用的胡思乱想。
夏延清楚知道,在这种日子里,他会控制不住地想哭,莫名其妙地难过,还会毫无预兆地发脾气——他不想让邢流声看见这样的自己,不想让对方还未完全康复就要操心他的事。
于是青年陷入了新的迷茫怪圈,低迷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然后再缩成一团。
代亦青清楚地看见夏延止不住发抖的双手,想到自己看到的药片,瞬间明白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不只是你需要他,也是他需要你。”
夏延搓了下脸,一直捂着眼睛。
代亦青走到窗前,默默拉开一条缝隙,夕阳余晖的光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陪他慢慢地等。
太阳西移,直到那晃眼的日光落上耳廓,代亦青终于听见鼻音混杂的沙哑低语。
“过一段时间,等我好——忙完了就过去。”
这话乍一听让人觉得冷漠。
代亦青叹了口气。
其实他一直都有种猜测,只是顾及夏延的病情和情绪,几番斟酌才选择隐瞒,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于是问道:“你知道自我感丧失解离症吗?”
夏延先是摇了摇头,但很快,还不等代亦青接上下语,他就松手抬头,瞠目而视。
这么聪明的人什么都能猜到,但代亦青还是选择明说出来:“我怀疑邢流声就是。”
“其实我和姜空也是偶然知道这个病的,我越研究,越发现邢流声……”他顿,“这种人往往感到自己与身体或者环境产生一种不真实感,就好像一个人冷眼旁观自己的一切。”
“什么对情感陌生疏远,情绪麻木,都是它的基本操作。所以邢流声他分不清真假。”
“我刚才说你不能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就是因为这个。夏延,”代亦青轻声道,“你们之间是喜欢是爱,其实都由你决定。”
“因为他没被明确表达过‘爱’,所以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大概只能模糊感觉到,你对他和他对你是一样的,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不是不爱你。”
也没有故意装着不说。
——我感觉我好像是一个假人。
——你喜欢真的我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夏延想到了邢流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么迷茫,还有那双永远望着自己的,淬满难过的眼眸……他都没有发现邢流声病了。
青年痛苦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上天不能对邢流声好一点呢?
为什么要给他这么糟糕的家庭,还要让他喜欢上这么糟糕的自己。
夏延开始缓慢敲打自己低垂的头颅。
当然都是因为你啊夏延。
你不能给对方一个健康乐观的爱人,也不能给邢流声坚定不移的勇气,结果还要去撩拨对方。
愧疚与心疼在夏延心上打了一架,没有情绪占据主体,疼的只有他自己。
“夏延,夏延!”
一股力道伴随代亦青的惊呼而来,他的手被后者强硬扯开,几块带着血的玻璃杯碎片就掉了出来。
起初这是夏延攥在手里保持清醒用的,却在刚刚短暂忘记,被他无意识于左手掌心握紧。
那里被割出了几道不断渗血的可怖伤口,其中最深的那条还能看见翻出的血肉,一路从拇指指根延到无名指下。
代亦青连忙去拿医药箱,却在转身时被人抓住手腕。
或许疼痛让夏延有了意识,他马上换成干净的右手,执拗地不让代亦青出去。
“他是不是,又不肯乖乖吃药?”他抬头问道。见代亦青迟疑,夏延挣扎起身,左手按在床沿,支撑着麻木的双膝与酸痛的腰背。代亦青紧急扶住他。
“这个病还会怎么样呢?他的心理医生怎么说,是不是很严重,他会,会想……死吗。”
“死”被夏延模糊吐出,他无法再一次将这个字眼与邢流声连接在一起,青年的问题逐渐泣不成声,却强压着嗓子祈问道:“应该怎么治呢?一定可以治好的对吧,只要乖乖吃药,维持好心情,他已经从苏箬那里解脱了所以一定没问题的,对吧?邢流声他——咳咳咳——呕。”
胃酸上反,呛咳后便是一阵恶心。
代亦青心急问道:“你的药在哪儿?”
夏延没有告诉他,而是重新抓上他的衣服,因为狼狈而不敢抬头,可不抬头又怕代亦青觉得他不够真挚。
所以他抬起复垂下,最后压不下哭腔:“求你,告诉我。代亦青,求你……”
代亦青颤了两下眸子,牙关紧咬,心一狠道:“你不吃药,我不能告诉你。夏延,你需要一个理智的状态。”
他话音刚落,身前人马上松了手,从身后的行李箱旁找出药片,胡乱塞了一把。
代亦青顿时五味杂陈。
你这要让邢流声看见,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他突然迟疑了。
因为反过来也同样成立。邢流声现在的状态也不好,让夏延看见,也同样是要了对方的命。
但面对夏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凝视,代亦青想起姜空两个小时前刚刚跟自己说过的话——我感觉邢流声好像好一些了,话多了两句,甚至还笑了。
代亦青觉得这个状态有点怪。事情似乎越发刻不容缓。
夏延:“他——”
代亦青抢过话头,正色答道:“邢流声没去看过医生。”
夏延心中突然有了丝侥幸心理,就算是医生也可能是误诊,更何况还没有看过,那可能就没有这么严重。总不能是——
“生这种病的人,会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抽离身体,哪怕泪流满面,也依旧感受不到痛苦,所以邢流声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这一切都只是我和姜空的猜测。”
侥幸破灭,夏延又在他接下来的话里如坠冰窟。
代亦青随意扯过床单,给夏延绑上止血:“我亲眼见过,他一个人靠在车窗闭眼,不知道自己流泪,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哭。你问他是不是难过,他只会摇头说没有。”
他正在给夏延包扎的手又被按住,这一次换代亦青朝他递去不解。
“他和,邢家谈判,”夏延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他用事业,是不是因为,因为他,不在乎了…?”
因为完全抽离自身,丧失所有自我喜欢与在乎的事情,所以感受不到痛苦地与人鱼死网破。
那是很绝望的人才会做的傻事。
代亦青一愣,随即“嗯”了一声。
“他真的在巴黎…?状态呢,是不是,是不是不爱讲话,或者,或者有一天突然开始说了一些,甚至还会笑?”夏延情绪有些激动,“姜空在看着他吗?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吗?霍予安呢,霍予安还在他身边吗?”
“怎么……了?”话未说完,代亦青就察觉到了不对,双眼瞪大一瞬,但他很快就恢复正常,安慰夏延道,“你别多想。”
“姜空刚刚还跟我发消息,说邢流声在剧组休息,那么多人在,不会有事。”
邢流声的确在剧组,但人却不是没有事情。
代亦青还是决定骗他。
他不会告诉夏延,自己在今天中午接到了一通邢流声的电话。一声轻笑后,邢流声只跟他说了两个字。
“保重。”
代亦青彼时站在阳台,看候鸟迁徙。风吹来一股,梧桐叶飘向西处。他明白,这一天还是来了,于是艳阳高照下,代亦青也笑了一声。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