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予安并未化妆,发尾翘起,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只披了件简单的黑色夹克便出了门。
邢流声已经进手术室两个小时,苏箬在签过病危通知书后就去找了这家私人医院的院长。
所以手术室门前除了两个保镖外,就只剩下夏延一人。
眼前的青年头发凌乱,抱着一件血液干涸的米白色的大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墙壁。
霍予安担心地看了眼手术室的方向,随后斟酌片刻坐到夏延身侧,后者依旧没有反应。
“会没事的。”
随着她一声安慰落地,夏延这才动了动生锈的关节,眉头轻蹙,声音虽轻却极具讽刺:“你为什么不哭?”
像那个苏箬一样。
霍予安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解释道:“这个时候越担心越要冷静。”
“呵。”
一声嘲讽的冷笑过后,夏延便不再看她,也拒绝和她产生任何沟通,只将身上沾血的大衣抱得更紧。
霍予安嘴唇翕动:“我想,我不需要跟你解释为什么要挑停电的时候了。”
夏延无动于衷。
霍予安选择主动问道:“你会带小声离开吗?”
夏延眉梢一动,目移看她。
“像几年前的代亦青一样,威胁所有人带小声离开休息,”霍予安眸光下沉,想起几年前一个张野的小子用半个废玻璃瓶抵着他自己的喉管,冷冰冰地扫过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要带邢流声走。
但那无疑是短暂的成功,伤病好后,邢流声依旧要回到邢家。
夏延不说话,目光却微微游离到自己的外套上,那里全都是邢流声的血。
“与你无关。”他态度坚决地沉声说完,霍予安就轻飘飘给了他一句重磅炸弹。
“小声第一次胃出血还是因为我,”女人抬起头去看门上猩红的字眼,“那时候,我们……不,他很难。”
“邢家为了惩罚他的叛逆,将他半雪藏了很久,后来我身为经纪人为小声应酬,差点被一个老男人潜规则,”霍予安讲到这里,眸中未有半分波动的情绪,仿佛经历这些的都不是她自己,“从那以后,我就很怕被男人接触。”
“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小声还是发现了。从那以后,我每次应酬,他都会跟着一起。”
霍予安无奈苦笑:“我拒绝过,但他不听。其实有时候我也反应不过来,我们到底谁是演员,谁是经纪人,他就那么傻,总替我这个不称职的姐姐挡酒。”
“其实他那个时候经历过很多,胃就不怎么好了。后来有一次,我们连轴应酬了四天,就为了一部上星剧的男主。”
“第四天的晚上,小声说想在外面走走,但他刚出餐馆门口,就跑到一旁的大垃圾桶吐,我给他拍背的时候一看,里面掺了血。”
霍予安不由得想起那时候的场景。
-
她惊慌失措地扶着邢流声,连忙叫了司机,那个时候邢流声的出血量还没有今天这么多,只是除了醉意还有些发烧。
她在车上给邢流声捂着胃,让青年靠她一点,在片刻冷静下来之后才听清邢流声一直在嘟囔着什么东西。
霍予安当时凑近仔细去听,才发现邢流声迷糊里一直在跟她说:“姐,如果不自由……那就,飞吧,飞吧……”
霍予安到现在还记得每一个字,甚至记清邢流声说话时的语气满含歉意,那时的她在微愣后潸然泪下。
如她之前告诉夏延的那样,她是个失败的,不合格的姐姐。
在那天之前的霍予安从未真的把邢流声当做弟弟,在她看来,那只是小姨交给她的任务,能让自己有机会偿还恩情。
但那天之后,霍予安渐渐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其实她与邢流声都是被权力与恩情裹挟的人偶,以为且希望自己能被世上仅存的血亲爱着,却忘了彼此。
霍予安知道,其实邢流声最初也不是把她当作姐姐,能做出这些除了对她的愧疚,就是本身的素养不允许他看见一个女性陷入困境。
在阐述完一切后,霍予安转瞬接道:“我依旧想飞,但不想仅我一人。所以我想问,你要带他走吗?”
时间凝滞了几秒,夏延眨眼回神,松开了被他皱成一团的大衣,霍予安的故事似乎依旧让他无动于衷。
最终夏延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闭眼转回头去,什么也没说。
现在他只在乎邢流声能不能平安出来。
这么想着,夏延重新将大衣搂紧,让干涸的血迹贴上胸膛——他明白,这是很白/痴的想法。
但夏延还是会执拗以为,只要血还是温的,邢流声就不会出事。
他其实不知道邢流声的手术持续了多久,只是坐在这里看着手术室的门,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些答案。
如果他没有来东宅,邢流声就会早点去医院;如果他没有带着他跑,邢流声就不会这么严重;如果他没有执拗地听邢流声讲完,他就不会呕出那么多血。
自己跟邢流声说不想让他激动,结果还是让对方陷入那么久情绪漩涡。
青年痛苦地闭上眼睛,仰头靠上墙壁,又怕影响别人,只能轻轻地磕了两下。
如果知道真相的代价是这个,他宁愿一无所知。
-
邢流声出了手术室后直接进了ICU。
“他的胃部有一处很大的溃疡,还有其他出血点,我们切了他四分之一的胃,后续还需要做胃镜观察……”
“这段时间尽量保持他心情愉快,不能刺激他……”
医生在ICU门前一直在同苏箬叮嘱,夏延则背对他们,站在层层叠叠的玻璃空隙前去看里面的人。
邢流声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胸腹部几乎没有呼吸起伏。
夏延的手贴上玻璃,像是要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探探他的鼻息,直到霍予安按上他的肩。
“小姨她回去休息了。”
夏延没有反应。
霍予安将视线从邢流声身上移开,她看得有些难受,但还是安慰道:“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要太担心。”
夏延有些懵地看她:“……真的吗?”
“真的,”霍予安用力点头。
话音落下,青年似乎还是不太相信,目光焦急地转回室内,不断去瞄被护士挡上的检测仪,直到看见清晰绿色的折线。
心脏漏跳了两拍后,夏延终于听见自己沉重吐气,感受到了胸腔处隐隐揪痛的器官,眼眶一酸,额头贴上玻璃。
“活着,活着……”
伴着两声呢喃,夏延这才发现自己右手高肿,右边身子也酸痛不已。但他现在不想去管,只继续颤抖地贴上玻璃,低头调整呼吸。
“你要不去上个药吧?然后去休息一下。”
“那我还能回来了吗?”夏延反问。
霍予安张口却沉默片刻:“如果小姨突然将他转院,我会告诉你的。”
“……她还信任你吗?”
“不信任,”霍予安接得果断,“但她也没有第二双养了二十几年的眼睛。”
夏延没再回复她这个,而是身体慢慢后撤,重新将邢流声的身影收入眼底:“可他还是不自由。”
“我现在想,他喜欢燕子,是因为飞燕草,也因为燕子会飞,意味自由。”
“但燕子还会回来,冬去春来,会回到家里,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邢流声,“意味着他想要家。”
霍予安微微瞠目。
“你们是能为他签病危通知书的人,却偏偏最不在意他。”
夏延想起苏箬那句冷嘲热讽的话——“他的病危通知书,你永远都签不了。”
对方在说完这句话后,只留给他一个厌恶又得意的眼神,转头便恢复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去迎接姗姗来迟的院长。
那时的他满脑子都是邢流声的安危,根本不管她说了什么,所以对那话表现得不痛不痒。
但夏延现在却觉得这话如同魔咒。
他明白,就算他当时有心思和苏箬抗争,也会是哑口无言。
那是被血淋淋割开的事实。
夏延自顾自地将霍予安的问题捡回:“你问我要不要带他走。”
他沙哑接道:“我不知道。”
夏延明白,霍予安说的这个“走”可不是代亦青那次的短暂自由。这样能影响他人人生的重大决定,他轻易做不了。
“其实我带不走他,他也未必会跟我离开。”
“他喜欢你。”霍予安道。
“我知道,”夏延毫不避讳,“我也喜欢他,但,那又怎么样呢?”
青年出奇冷静地轻轻开口,让霍予安无话反驳。
“我们又不是十八岁,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年纪。”
更况且是两个十几岁就胆怯的人呢。
-
邢流声的底子好,出ICU的日子比夏延想象中要短,只是在这期间他都没有醒来过。
医生说是他主观不愿意醒来,夏延却觉得这样挺好,邢流声太累了,这样就能好好休息。
苏箬没有给邢流声办理转院,一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二是转院声势太大,她怕媒体知道邢流声胃出血的消息。又因为医院人多眼杂,夏延能顺利地每天都来。
代亦青他俩是在邢流声出事的第二天知道的,夏延当时看着站在门口的代亦青,毫不怀疑后者想把青筋暴起的拳头砸到邢元洲脸上。
姜空那时候拍了拍夏延肩膀,什么也没说。
他们没有像霍予安一样,问他要不要带邢流声说,甚至没有问过他们现在怎么样,而是对他与邢流声的未来绝口不提。
“其实我感觉,我好像并不爱他。”
邢流声出ICU的第一天,夏延坐在病床边上突然开口,姜空削长的苹果皮咔一下断裂,代亦青也是当场怔在床尾。
“你,你说什么胡话呢…?”姜空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
夏延摇摇头,垂着眸子低声道:“就是喜欢,达不到爱。”
姜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VIP病房门口就来了很多人,代亦青的身体瞬间绷直,二话不说挡在他们面前。
夏延看过去,是苏箬和一个高大俊朗的中年男人,后者穿着手工制作的高定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虽面无表情,但眉宇间不怒自威,邢流声与他有六七分相像。
邢流声出事第五天,夏延终于看见了邢元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