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的时候夏延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门口的青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只有一座奖杯不合时宜地躺在地上,邢流声捂着胃跪在床边,冷汗洇湿白衫,看上去颇为狼狈。
而站在那里的苏箬虽然眼角有泪,但以夏延刚刚的角度看不出她的伤心。
他与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最后慢腾腾地收回推门的手,也不管苏箬的表情如何,沉默地快走到邢流声身侧,伸手扶上他的肩。
后者还未从错愕中回神,瞳孔轻颤地看着他:“你不是……走了吗?”
这嗓子哑得夏延不敢认。他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泛酸,沉默不语地将邢流声扶到床上,伸手便要下意识替他揉胃。
即将触碰的时候夏延又紧急缩回,快速搓了搓,确认掌心足够温热后才重新伸出,但邢流声握住了他的手腕。
几乎同时,苏箬随手抿了下眼角,“是小夏呀,”她得体笑笑,好像刚刚那些话都不是她说的。
苏箬挂上了一个温柔贤淑的母亲该有的目光,满眼心疼地看着邢流声:“妈妈去给你拿药。”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间。
邢流声松开握住夏延的手,两人彼此对视,相顾无言。
见对方几次欲言又止,邢流声忍了忍胃痛,努力舒展眉头,对自己刚刚阻拦的动作做出解释:“我没有那么疼,不用揉。”
夏延蹙眉不语,只怀疑地看着他,被压抑的怒气又一次爬上心头。
苏箬去来匆匆,回来时带了一瓶止疼药和一杯水,对夏延笑笑后递给邢流声。
“他不能……”夏延一顿,发现自己又是嘴巴比脑子快了一步,“他现在不能喝那么凉的水,得喝温的。”
苏箬解释道:“这……烧水还得等更久,这个温度也不碍事的。”
“不烧水他吃完更疼。”夏延第一次大声和长辈说话,很快便移了目光,想了想还是没将道歉说出口。
苏箬双眸微眯地审视了他一眼,邢流声借机胡乱冷水下肚吞了一把药片,抢在她之前开口:“你回去吧。”
是对夏延说的,明晃晃拒绝关心。
青年脸色唰地沉了下去。
苏箬借势劝道:“时间不早了,小夏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让小声先休息吧。”
“休息?”夏延突然将这二字反问,充满敌意地看了苏箬一眼,随后转向不敢看他的邢流声,“是让他休息还是——”
还是你要继续逼迫他?
夏延强忍着把话吞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后缓和道:“您能让我和他单独说会儿话吗?”
苏箬脸色微变。
“说完我马上就走。”
“我不想——”
“好,”苏箬打断了邢流声的拒绝,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既然小夏都这么说了,你就和他聊聊吧。”
说完,苏箬对夏延温和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还特意为两人带上房门。
夏延第一次确切体会到五味杂陈。
他带着一腔怒火和些许的好奇心来,却听见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对话,夏延依旧为邢流声的“利用”感到气愤,却又无法不对他产生心疼。
此前看邢流声疼成这样几乎是下意识的关心,结果对方根本不买账。
夏延一时分不清自己气的到底是谁,是气邢流声将他当作试验品,还是气自己不争气的心软,又一次热脸去贴冷屁股。
但怒火烧到极致就会熄灭,留下一片风吹即散的灰烬,心灰意冷大抵如此。
余镜做出那种实验是因为他被父母操控了前半生,夏延从前以为邢流声的效仿是出于从未出戏。
“是我错了。”
他终于在一片寂静里开了口,成为打破沉默的第一人,“你不是没有出戏,而是你就是他。”
邢流声的手指握紧,抓起身下的床单:“我不是他。”
夏延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而是略带疲惫地点了点头:“你那天,到底还想和我说些什么?”
邢流声别过头去:“没什么。”
“你现在耗尽的不是我对你的信任,”夏延接,“是我对他们的。他们说你有话未尽,又偷了我的证件,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但我想这也需要我的勇气吧,可你就是这幅什么也不说的态度。”
他从兜里拿出那个装项链的盒子,随后轻放到床头柜上:“你亲自给我的,我亲手还给你。”
从此再无瓜葛。
说罢,夏延不打算再看邢流声的神色,转身便要离去。
但仅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低下头时不禁自嘲一声。夏延回眸,去看在床上对着盒子发呆的人,嘴唇翕动:“我以为我可以死个明白。”
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这份感情里稀里糊涂。
九年前他的表白被邢流声沉默拒绝,九年后的今天,对方依旧沉默地看他自我“表演”。
“我感觉我像个傻子,”他还是完全地转过身去对着他,“我一切一切都被瞒在鼓里,还妄图来这里找到答案。”
代亦青总是让他撬开邢流声的嘴,夏延再一次无力感受到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为一份答案痛苦了这么久,可邢流声依旧不愿意说,所以他纠结的东西早就有了结果——邢流声真的不在乎他。
“如果本来就没有结局呢。”
夏延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微微瞪大眼睛。声音的主人此刻同样双目猩红,满眼绝望地回望他。
邢流声眼眸轻颤:“知道太多,会更痛苦。”
夏延忽然想起他们那次关于飞燕草的争论,于是他回了一模一样的答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邢流声闻言闭上眼睛,声音颤抖:“可我说不了。”
等他再睁开眼,刚刚的痛苦似乎只是夏延的一抹错觉,邢流声继续道:“这里,我的房间,有一百二十四个监控。”
“我母亲不在,但她在看着我们,我们每一句话她都能听见,东宅里有数不清的眼睛。”
“就连,”邢流声顿,“那天的酒店房间门口,也有四个。”
所以你不能在那里说你有男朋友,所以我不能在这里跟你解释一切。
“夏延,离开这里。”他说。
东宅是一座巨大的鸟笼,它已经关住了他,邢流声不想拉进来第二个人。
“高中时你说你喜欢读张爱玲,我就是那绣在屏风上的鸟。”
哪怕羽毛暗了霉了,死也死在屏风上。
“是由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假鸟。”
其实你喜欢的人也不是我。
是被他们一朝一夕雕刻出来的人偶,那个看似完美的白月光。
或许是察觉到这些话太过露骨,邢流声转瞬接道:“我们永远都做不了朋友。”
又是这样的马虎眼,又是这样将爱情草率地归到友谊,又是这样的挡箭牌。
夏延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
他想起刚刚那些惊为天人的话语,那完全不像是一个母亲该对孩子说的东西,就连徐秀遥也不曾这么打压过自己,否认自己的一切,又不顾他身体进行威逼利诱。
此刻知道这座看似富丽的建筑里有数不清的眼睛,夏延瞬间觉得浑身汗毛直立,压抑得喘不过气。
他明白,他终于明白了邢流声所有的欲言又止。
所以不是他不想说。
“不用心疼我,”邢流声看着他,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我做了很多其他对不起你的事,你最好的选择就是一走了之。”
“我可以离开,甚至可以再也不见。”
“但邢流声,”夏延一顿。
他有那么多的问题想问,想要一场不被掩盖的话,以此来算作最后一面交谈。屏风上的鸟怎么了,他可以抱着屏风跑,但夏延此刻并没有这些一往无前的勇气。
现在支撑他说出这些的只是反骨,是执念。
因为他和邢流声目前什么都不是。
如果屏风不能开口,他只能失败告终。
所以夏延斟酌两秒后佯装泄气离开,却在半途停下,嘴唇翕动:“不送送我吗?”
邢流声静静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致使夏延度日如年地咽了咽口水,双拳紧握。
在漫长的等待和逐渐放大的心跳声里,那人终于在他面前缓缓站了起来。
夏延眨了两下眼睛,随后目光扫了一下他的胃部:“外面风大,就算站的时间不长,还是穿个外套吧。”
邢流声点头,随后简单套了个大衣,同夏延一起快步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在楼梯上彼此停了下来。
那时候还空无一人的东宅,此刻不知道哪里多了五六个保镖正站在苏箬身侧,而苏箬坐在偌大的客厅沙发,手里端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
“出门还是遮掩一番吧,”她轻笑,“公众人物不好这么露面,再带几个人出门确保安全。”
他们对视一眼,最后缓缓走下楼梯。
“苏姨,我就让他送我到门口。”
苏箬点头:“我知道。”
但她身后的保镖还是动了起来,渐渐要围上他们两人,夏延眉毛一拧:“苏姨这是?”
“理解一下吧小夏,”苏箬接,“苏姨实在不放心小声。”
夏延不再做过多解释,他只看着近在咫尺的别墅门口,然后遗憾叹气:“好吧。”
他转过身面对邢流声,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结果却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把抓上邢流声的手腕,朝大门跑去。
他们成功在对方后知后觉的追赶里跑出别墅,却发现院落大门紧闭,被上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铁锁。
自由的风短暂吹过了他们,不准痕迹地溜走。
他们被保镖分开,任由拳头怎么挥动,打在了谁的脸上,依旧被架到苏箬面前。
邢流声没有挣扎,似乎早就习惯一切,开始毫无束缚地站在那里,而夏延还在不断扭动,最后他狠狠地瞪了眼那个云淡风清的女人,咬牙切齿:“他不是你的宠物!”
这话对苏箬来说不痛不痒,她先是失望愤怒地扫了邢流声一眼,随后对夏延平静道:“直说吧,我不希望你再出现这里。”
夏延瞬间冷脸:“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苏箬微微一笑,挥手让保镖松开夏延,后者挺直腰背地怒视她。
苏箬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去看不远处的邢流声。
纵使是刚刚经历那番激烈的逃跑,青年的发丝只稍稍凌乱,不见半分狼狈,名牌修身的大衣凸显矜贵,眉眼间依旧是那份冷漠疏离的平淡。
“我和他父亲期待他的,就是让所有人喜欢他。很明显,效果显著。”
苏箬拿起咖啡端坐,拿出上位者的气势:“所以你也不希望小声的事业染上污点,对吧。”
“……污点?”夏延怒气不减,眉头微蹙。
“你和代亦青不一样,自己也是个公众人物,”苏箬接,“你这种喜欢男人的恶心事怎么影响你我不管,但你不能让别人因你对小声产生诟病。”
夏延突然想起邢流声曾因为楚拒陷入的风波,才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推测,就有人定论他是个同。
青年忽地不知如何反驳,愣在原地。
苏箬见状,正满意一笑,想要继续开口,谁料一旁默不作声的邢流声突然一下撂倒了他与夏延中间的保镖,随后抓上他的手腕,带着夏延往楼上跑去。
“你在做什么!?”
他们身后是苏箬气疯的怒喊,还有数不清的凌乱脚步,但这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夏延看着邢流声的侧脸,知道他们要跑到高处,跑到最高的地方,他隐约觉得耳边又有了呼啸的风声。
跑步的喘息在彼此间清晰可闻,像接了一个绵长又未曾换气的吻。
夏延起初觉得他们是鸟,在飞向天空,追求自由。
到现在,他希望他们是蜉蝣。
朝生暮死,就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