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妈妈不是他们,不会不替你的事业考虑,更不会伤害你。”
“唔。”
或许是惩罚邢流声演戏示弱的代价,胃部在听清苏箬的回答后狠拧一把,疼得他手掌瞬间握紧,想要把住桌沿,仓皇间打碎了碗碟。
待熬过又一阵痉挛,邢流声晃悠着站起,想去收拾残局,结果恶心直窜喉咙,他又抱上垃圾桶吐了起来。
尚未进食的人依旧只能呕出胃液。
停歇的过程里邢流声不断吞咽唾液,试图抑制这阵反胃,但垃圾桶里被母亲倒掉的菜还是让他的胃又抽了一次。
他哆嗦着拿过止疼药,胡乱塞了一把,但药效来得缓慢,青年捱不住疼,忽然发了狠地压了一把本就脆弱生冷的胃部,喉咙处瞬间涌上一股猩甜。
他又吐了。
只不过头晕眼花、冷汗涔涔的人此刻已没有精力去看自己吐了什么东西,邢流声只觉得发狠似乎有了用处,那里诡异的好转些许。
苏箬打电话的声音还能隐隐听见,邢流声突然不想再管这些碎片,径直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蜷成一团。
嘴里的铁锈味始终散不下去,手脚冰凉的人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刚刚是呕了血。
好像又胃出血了。
邢流声稍稍松了下捂胃的手。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胃出血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在上大学,代亦青千里迢迢到医院来和他父母大吵了一架,具体吵了什么邢流声不知道,只知道他从昏迷中醒来,看见母亲噙着泪,满怀歉意地握住自己的手,和他说了好多声的对不起。
也没有再逼他去拍那部剧,给自己放了好长时间的病假。
所以这一次,是不是也可以。邢流声迷迷糊糊地想。
其实他没想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毕竟胃出血意味着去医院,意味着麻烦,邢流声只想简单地疼,以此证明他鲜活地活着。
所以即使疼到生不如死,邢流声也从未想过要失去这个器官。
恰恰相反,他认为胃是上天的佳作,只是偶尔希望它能坚强一点,不要让自己在人前暴露。
胡思乱想间,邢流声想起了夏延。
后者总自我调侃有一个金刚不坏的铁胃,就算是肠胃感冒也从不会胃疼。
没关系。邢流声想。
就算胃真的不好了,我可以替你疼。
半梦半醒里,邢流声感觉自己越来越冷,眼前开始出现些许幻觉,好像又看见了那天在房车里的夏延,想到那双替他揉胃的手。
“好暖……”
胃部抽动,喉咙又涌上一股铁锈,邢流声忍了忍,咽了回去。他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得不去医院,于是摸索着,在强撑爬起时闭眼忍了忍头晕。
等眼前再清明时,苏箬已经到了他面前,脸色阴沉,是明显生了气。
“你竟然想要拒绝莱奥导演的邀约。”
邢流声坐在床沿,闻声低下了头。
苏箬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忍无可忍地低喝:“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满眼失望地看着邢流声:“小声,妈妈越来越不认识你了,那可是知名的国际大导,他的电影《愚错》是要冲塔纳尔奖的!”
“霍予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苏箬眼底上了一层冰霜,“你们两个全都在胡闹。”
“这部电影开机的时间太紧,”邢流声解释道,“我胃很难受,很难在下个月如约飞去法国。”
其实《愚错》原本的男主演也不是他,只是《人鬼》让莱奥偶然看见了邢流声的表演,他当即拍板要更换演员。
这份信任太重,邢流声不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胜任,况且《愚错》的剧本以他目前的身体来看并不适合。
“但那是塔纳尔奖。”
苏箬难以置信,一边微微摇头一边看着他说:“邢流声,这可能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能接触到的剧本。但你竟然要为了这种荒谬的借口拒绝它。”
邢流声紧了紧捂胃的手:“……荒谬?”
“自从那次胃出血之后你整个人变得太矫情了,”苏箬继续道,“要不是代亦青和姜空几次三番来胡闹,你就不会错过那部刘导的大作,就能更早的拿到现在的荣誉!”
“我和你爸爸后悔了无数次,当年为什么要让他跟你接触,认识那么多个阴魂不散的同/性/恋。”
“母亲…!”
苏箬脸上的憎恶在看清邢流声的愠怒后稍稍收敛,但她依旧冷哼一声,不容置疑道:“我会亲自替你和莱奥导演交接。”
“不要再胡闹下去,不要让你父亲失望。”
邢流声不自觉咬牙,胃部的折磨让他烦躁不堪,母亲的话更像是利刃:“您是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再也接不到这样的剧本,还是觉得我只是在三十岁前接不到。”
他看着母亲失望的眼神,突然不明白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的一切:“为什么…?”
“您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可我已经是金叶金华的双料影帝。”
你们为我定制的要求就是这个,我已经达到了。
“为什么还要限制我…?”
“那根本不一样,”苏箬忍不住道,她看到书柜前的金华奖杯,二话不说就拿了出来,“小声,你拿的这两个影帝都不算什么,他们跟塔纳尔根本比不了!原先我和你父亲没想过你真能入国际大导的眼,所以没有对你做太高的要求。”
“但你能到更高的地方,为什么要拒绝呢?”见邢流声不说话,她突然放低了声音,又开始变得温柔起来,把奖杯随意一放,结果就不小心掉在地上。
苏箬没有去管,“你这一次听妈妈的,只要你去演,哪怕没获奖也会有别的导演看到你,总有一天——说不定你三十岁前就可以拿一座国际电影节的奖杯。”
“其实妈妈看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替你高兴的,事实证明,我和你父亲的付出没有白费,把你教得很好。”
她坐到邢流声身边,伸手摸摸他的后颈,哄孩子一般:“爸爸妈妈从来不让你插手家里的事,就是为了让你一心一意扑到演绎事业上,这不是你喜欢的吗?《愚错》的剧本妈妈看完了,这绝对会是小声你喜欢的类型。”
邢流声其实很早就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父母在每次狂风暴雨后,下的是糖果蜜枣,如此反复。
他的胃已经疼到麻木,此刻他微微侧头去看满目柔情的母亲,感觉有一层岌岌可危的薄膜正在撕裂——那是他无数次为苏箬找的借口,以为母亲是真的爱他。
邢流声再度咽下一抹猩甜,红着眼缓缓启齿:“你们当年,为什么同意我和代亦青做朋友…?”
苏箬一愣。
“因为心理医生的提议,对吗。”
“为什么总去麻烦夏延,因为你想我有个学习好能算上人脉的朋友,对吗。”
“和当年优秀的人交朋友没什么不好,”苏箬一口咬定,“至于代亦青……都是你自己执意的。”
苏箬隐约有了印象,当年为了让邢流声能看上去和正常孩子一样,他们就找了个权威的心理医生,后者给他们的提议是让他交一个能相伴一生的好朋友。
可偏偏。
思虑间,邢流声又开了口:“所以那时候,你们也不是真心希望我休息的。”
那为什么要在我的病床前掉眼泪,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又是,心理医生说的…?”
苏箬有了转瞬即逝的心虚,随即换了话题:“这种没意义的事以后再说,我会尽量安排你出国,提前去剧组感受。”
邢流声弯了弯,用身体挤压脆弱的胃部,感受那里又开始加剧的刀绞,他轻声道:“我不去。”
“我累了,想要休息。”他又说了一遍。
苏箬有些急了:“你不能这么松懈啊小声!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是,那几个奖项完全不够看,你现在拿了影帝风头正盛,绝对不能休息。我已经让你胡闹过一次去演网剧了。”
见邢流声始终捂着胃一言不发,苏箬就把手也放到那里,装模作样揉了揉,全然不管突然贴上的冰冷让邢流声身躯一抽。
“妈妈看了剧本,这个男主本身就生了病,一直都有点病态,你的身体也不妨碍演戏,甚至特别配……你之前不也有这种情况吗?”
邢流声牙关咬紧,不想放出没用的痛呼。
头越发昏沉的人却有数不清的问题。
那个剧本要让他赤脚淌过冰凉的秋冬河水,要让他用烈酒下肚来缓和野外深夜的寒。
莱奥是个不喜欢主演用替身和伪装的导演,这意味着一切他都要承受。
可是母亲。
“我……胃疼。”他有气无力道。
心脏也疼。
好想蜷缩成一团,狼狈地倒在地上,好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旷野,什么也不用想。
“妈妈跟你保证,以后绝对不这么强迫你了,好吗?”
“我真的很疼。”邢流声目光有些涣散,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可能是在冰川,因为他感觉很冷。
空气凝滞了几秒,再带邢流声理智回神的是几声细微的哭腔。他心头一颤,猛地扭头去看母亲。
苏箬此刻泪眼婆娑,看上去伤心欲绝:“小声,妈妈求求你,去拍这个戏好不好?”
“是爸爸妈妈没有能力,不能直接为你联系到国际大导,都是爸爸妈妈的错。你是不是怨我们才不去接这个?”
“可妈妈求求你,看在我生你养你的份上,答应妈妈这一次好不好?”女人的眼泪唰一下从眼角滑落,“妈妈总觉得你要离开我了,可我和你爸爸都不能没有你。”
苏箬慢慢摸上邢流声的脸颊,用拇指抿了抿他苍白的皮肤:“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爸爸真的在乎你,明白你喜欢什么,知道你的一切。”
“你为什么总想着离开呢?你看你原先喜欢那什么飞燕草,多么轻/贱的一种花,还有你交的朋友,都是代亦青夏延那种喜欢男人的货色。”
她的泪止不住流,万分自责道:“错了,妈妈不该怪你,都是我,都是我们害你变成了这样,都是我们的疏忽。”
“不是,不是……”邢流声苍白反驳,已经分不清身体哪里更疼。
“你本来那么完美的一个孩子,偏偏有了他们几个做污点。”
“不是,没有…!”无论他怎么样反驳,苏箬都不回应他的想法。
愧疚如同盘根错节的根系,在母亲不断的自责里不断向下伸展,一点点穿透邢流声的心脏。
“好吧,”苏箬放下手,“随便你吧,既然我们对不起你,就当我和你爸爸白白浪费了三十年的心血,还是你幸福快乐最重要。”
她伤心地站起身,在邢流声面前背过身去擦眼泪,活像一个被不孝的孩子辜负的可怜母亲。
“妈妈,我——”
话语被涌上的猩甜抢了路,邢流声无法只能脚一软在床边跪倒,胡乱扯过垃圾桶呕了一口血。
青年连忙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用抽纸盖上那抹殷红,慌忙抬头时却发现苏箬并未看他。
此刻他仰视着母亲,如同童年的很多次那样。
“您……”
砰!
他刚开口,门口处乍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得母子二人齐齐朝那里看去,在看清来人后更是同时瞳孔骤缩。
而夏延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