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说这些呢?”
夏延忽然觉得眼镜有些脏,不然怎么又看不清邢流声的样子。人迹罕至的小路原本灯火零稀,但另一侧靠近辽河的位置却时不时乍现光亮。
“我想说你很好,”邢流声坦言道,“无论你做了什么,爱——在乎你的人始终会在乎你,而他们会一直存在,所以你不必在与人相处的时候总把自己放低。有很多时候,都不必说抱歉。”
比如刚刚在正常走路的时候和快跑的人撞在一起,比如你说专业考试的时候不能借给同学铅笔,比如……过几天一定会发生的那件事。
邢流声垂了眸子。
短短的几秒钟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夏延最先恍然地吸了一口气:“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原来河边时不时乍现的光亮是烟火的一霎绚烂,他们似乎离表演的地方接近,炮竹与爆破的声音不断将话语藏进裙摆,只捧上一朵又一朵五彩斑斓的花点上夜幕。
邢流声摇了摇头。
下一秒,烟花表演进入史无前例的高潮,繁星退让,金色的焰火燃烧于整个天际,万花筒般化成数不清的蝴蝶,将世界拉入白昼。
他们都被吸引着侧身去看,又偶尔错位地偷瞄对方,不再有人提问,不再有人回答,只让一切安静下来。
或许是这次的目光久了一点,所以邢流声感受到他的视线,侧过头来与夏延对视,这一次,夏延没有躲,反而弯了眉眼,嘴巴一张一合说着哑语:“很好看,对吧。”
从他的视角看去,邢流声的身后正有几蹙缤纷的焰火,生如夏花,人间绝色。
“好看。”邢流声回道。但这二字的唇语实在难读,所以夏延也是猜测,他开始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继续欣赏,装作不知道邢流声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身上。
后来,他们的手背或许是不知不觉贴上了对方,但没有人纠正。
在徐徐微热的夏风里,全身的感官集中于手背,感受对方若有若无的热量。
夏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可惜于夏日,若是冬天那般萧索的风,他们一定能更感受到对方存在的温热。
“真的要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夏延轻声感慨,他知道邢流声听不见,但后者能察觉到他说了东西,只歪过脑袋疑惑看他。
夏延愉悦地弯起嘴角,他要开始自己的歪理邪说。
一个城市不能同时出现白天黑夜,如果昼夜能在刹那颠倒,时空就可以交错流动,如果爱意能在这一刻涌生攀长,就可以算作永恒。
“这样就不用管结局了……”他微微失神地呢喃。
最起码有这么一刻,就当他们永恒爱过。
所以会有吗,那样不间断涌生的爱。
夏延听见比烟火更清晰的心跳,突然不敢再去偷瞄邢流声的神色,他们离得那么近,对方独有的木香没有被火锅味掩盖侵蚀,正一点点攀上鼻尖。
不管。
他突然像个小孩儿一样执拗。
就当它有。
感觉自己再想就要忍不住行为,夏延不动声色地往外稍稍移了一点,却也没发现邢流声和他做了同样的事。
烟花在此时归于落幕,声音不再震人耳膜,似乎万物将歇,黑夜拿回了它的主宰,意味着一切还原。
“吼,这就结束了。”夏延再次清晰地开了口,颇为遗憾地迈开步子:“走吧,走吧,我的……好兄弟。”
邢流声终于松开了险些被他用力抱散的花束,“嗯”了一声。
于是两个人再次踏上那条不明亮的小路,伴着夏延时不时的八年趣事。
-
当夏延坐回自己的房间时,抬头望了眼才堪堪卡在九点半的时钟,他想起自己还没讲完的故事,遗憾这条路选得不够长。
应该走到凌晨才对。
不对。
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别让兴奋冲昏头脑。手机传来消息,夏延开始继续陪燕先生聊天,虽然已经和邢流声在一起相处过了,但做戏要做全套,所以夏延依旧报备行程。
“那场烟花特别好看,想和你一起看一次。”
再看一次。
原本七夕就会这样结束,夏延也心满意足,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没有收到燕先生实时的礼物,于是在聊天过程中他又吃了两片健胃消食片。
然而,在药物还未完全融化于口腔时,燕先生给他发了一条出人意料的消息:【下楼,拿花。】
夏延瞪大眸子:【你还会买花儿呢,这么浪漫。】
其实他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东北这个时间哪有花店还会开业,更不会有新鲜的花儿。
但他还是去了。
夏延走出电梯,转角率先看见的就是一捧三十三支的绿玫瑰,还是用他下午指过的黑色包装纸包裹着,配上白色满天星。
完全踩在他的审美上,简约又大气。
送花来的是一个小哥,穿得一身黑的花店工作服还戴着口罩,夏延接过花时跟他说了声谢谢,对方却只用手比划,显然是个不能开口的人。
夏延曾经学过一段时间手语,看得懂对方的意思,于是他也比划起来:【谢谢。】
小哥:【不客气。】
夏延:【你们什么店,开得这么晚。】
小哥:【七夕,都晚。】
送花小哥表示自己还有别的花要送,所以匆匆走了,夏延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连带着这花束都有些奇怪。
夏延仔细看了看包装和礼带,越看越觉得熟悉,终于在礼带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花艺”二字,想到这是店员说过的独家定制。
但他去的时候绿玫瑰就已经售空了,怎么……
电光火石间,夏延突然想起来,在他漫无目的地等店员包装花束时,曾在最高的展示架上看见了手中的这一束,就连贺卡都是一模一样的颜色。
他当时随口问了一句。
“定它的客人其实就比您早了半个小时呢,打电话定的,但说是很晚才能来拿。”店员这么跟他解释。
所以。
夏延顿时呼吸一窒。此时电梯刚刚升到九楼,夏延一掌按上十一层的按钮,于是在下一秒冲出电梯。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一楼,也就只剩下两个前台在那里追剧摸鱼,大厅空无一人。夏延不信邪地走到酒店门口,已然不知道邢流声跑去哪里——那一定是邢流声。
他的手机在此刻突兀响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电话,夏延心有所感地点了接通。
果不其然,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女声,是他下午遇见的店员:“尊敬的夏先生,我们已按照您爱人的要求选择了专员配送,他还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夏延:“什么…?”
店员:“他说,他也觉得绿玫瑰的寓意最好,他很高兴,能和您拥有现在。”
“……”
夏延不知道电话是何时挂断的,他只是木讷地将它收回,树懒般迟缓地抱紧手中青绿,将它紧紧靠在胸膛,又垂下脑袋,鼻尖轻蹭上花瓣。
烟花前努力克制的拥抱,被夏延给了这束花。
回过神后,夏延笑出了声,笑容却怎么看都有三分无奈。
邢流声为了不让他怀疑,简直煞费苦心。如果他不知道真相,就又会被完全骗过,可他偏生都知道了一切。
夏延突然不明白,如果两颗心能够贴近,那他们如今的隐瞒与欺骗又算什么,难道不是多此一举?
他抬起头,开始找寻天上的月亮。
如今他没有发烧,眼前没有窗户,光芒未被折射,月亮只有一轮。
夏延忽然去想。坦白,或许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可能,并不是一件坏事。
再次的低头垂眸间,夏延发现花束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扒,盒子便露了一角。
-
夏延在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给邢流声发了消息,确认对方还没睡觉之后,他敲响了后者的酒店房门。
邢流声开门时头发还缀着水滴,头发也有些乱糟糟地立着,但怎么样都不影响他的颜值,甚至有种别样的凌乱美。
邢流声:“怎么了吗?”
夏延咽了咽口水,将背在身后的拳头举到身前,露出缠绕在手指上的银链,银链下方赫然是块一节拇指大小的坠子。
两三只纯银的燕子栩栩如生,将一块浅蓝色冰种翡翠包裹其中,翡翠上还雕刻些云纹,好像燕子无拘无束地飞在天空。
夏延脸不红,心不跳:“我对象送的,虽然我平时不怎么戴这些东西,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很漂亮。”
邢流声略微茫然:“啊…嗯。”
夏延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羞赧,用空余的手轻挠脖颈:“这个扣子设计得太特殊了,我戴不上去,所以想让你帮帮我。”
帮助好兄弟戴东西也没毛病,对吧?
“好。”
邢流声从他手中接过项链,夏延顺势转身,屏息凝神。身后的人正不断凑近,他能听见对方在他耳边呼吸,温热将他慢慢包裹,随后冰凉的玉坠贴上胸膛,似乎到了情绪正浓的时候。
只要他再偷偷往后蹭上一点,也许就能听见邢流声的心跳。
“那个……”夏延刚要借着开口后移,呼吸声与温热瞬间全部消失,待他回眸,邢流声已离他至少一步远。
完全是三下五除二,半分钟不到,他就结束了一切。
夏延:“?”
不对劲,这和他分析得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如果能装作不知道七夕而在今天出现,自然也能装对项链不熟悉而拖延时间,而邢流声却快得惊人,好像不想和自己有太多接触。
夏延一时摸不到头脑。
邢流声见他没反应,还贴心地补了一句:“好了。”
“……啊,谢谢。”
虽是道了谢,夏延也没有走的意思。
他就是想把这七夕剩下的时间一分不少地过去,邢流声快得完全出乎他意料,离凌晨还有三分钟,夏延打算再拖延点时间。
“其实我很想让我男朋——”
“夏延!”
他的话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眼前疾声打断他的邢流声。后者有一瞬间的慌乱,轻声道:“别多想。”
“?”
夏延眉毛一皱:“什么意思?”
“我们明天再说这些,好吗?”
面对邢流声的乞求,夏延向来很难拒绝,但绝不包括现在。
门口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盆冷水直挺挺地扣来,邢流声头上滴下的水一瞬间落到他心头,夏延眉眼间的不解越来越明显,他沉声道:“为什么?”
邢流声嗫嚅几番,最后心虚地撤开视线,看向地面,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不太方便……对不起。”
“你到底,”夏延一顿,看见邢流声越垂越低的脑袋,他换了话语,“那一天,你胃疼的时候,我就很想问你,为什么在东宅,你要推开我,要疏远地和我保持距离。”
我刻意不接触你是怕自己感情外泄,那邢流声你呢?
夏延迫切地看向他,希望能从对方口中知道答案,事出反常必有妖,那这个妖他觉得自己有权知道。
如果他们事出同因,那夏延不想再蹉跎下去。
“包括现在,”他的话步步紧逼,要强硬地掰开邢流声紧抿的双唇,想要把一切坦明,却在最后一刻泄了气,“我忽然发现,我好像看不懂你。”
比高中时更难揣测。
温柔是你,疏离是你,然后一瞬间变得莫名其妙,好像是两个人。
其实他不想承认,但此刻夏延又不得不去承认,邢流声的刻意疏离其实一直都和他的不一样。
他好像喜欢他,又不喜欢他。
“……对不起。”邢流声又说了一遍。
这三个字第一次让夏延听得窝火。
凌晨的时钟在此刻敲响,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因为夜深人静,青年没有嘭地一声关上房门,而是努力放轻,随后靠在上面,一动不动。
他肯定猜到了自己要说什么,但他阻止了。所以自己差一点点又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夏延懊悔地紧闭双眼,捶了捶脑袋。
为什么就是不长记性,怎么这样就能上当受骗,为什么要贪心这最后几分钟,为什么要去自讨没趣?
胸口的玉坠已经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