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二年春。
清晨的朝阳洒在金瓦红墙上,透过淡薄的晨雾,舜英殿显得格外庄严。殿内崇正院的四位大臣围坐一旁,气氛中夹杂着几分轻松与调侃。
“陛下,您可听说,瑶华贵妃近日在宫外已声名鹊起,这些坊间传言可真是热闹。”李煊语带笑意,目光转向文光帝,似是有意试探。
文光帝端坐在案前,手中翻阅着礼部刚刚呈上的大婚典礼细则。文光帝最初还能专心看文书,但听到这句话时,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从文书中抽离,略带疲惫地说道:“典礼准备繁琐已是够让人头疼。”
南宫博闻言,哈哈一笑,语带几分调侃:“陛下,这大婚之事本是人生喜事,怎能叫您觉得烦闷?”
文光帝被这轻松的调侃引得莞尔,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几人,道:“不是朕不喜,只是这宫中的繁文缛节实在让人难耐。每日礼仪排练,前呼后拥。”
正当几人一时无话之际,李煊眼珠一转,似是心生一计。他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提议道:“陛下,既然如此,不如趁今日无朝务,我们不妨去兴艺坊走一走。听说那里新来了一批妙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兴许可以让陛下舒解心中烦闷。”
文光帝闻言,眉头稍稍舒展,心中似是有些动摇。他瞥了李煊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兴艺坊?朕可不想再听到什么荒唐传言。”
李煊急忙摆手,正色道:“诗酒风雅之地,绝对不辱陛下的身份。”
南宫博听了,也连忙附和道:“陛下,既然今日无事,不如一同前去见识见识。”
一旁的休沅师原本默不作声,这时却淡笑道:“既是为了助兴,我可以请几位胡姬朋友来献舞。”
文光帝闻言,终于露出了笑意。他将手中的卷宗轻轻一合,站起身来,淡然道:“既然你们都如此兴致勃勃,那朕就依你们。”
未几,文光帝换上一袭素色便服,褪去平日的皇威之气,显得更加清隽闲适。在夜色掩护下,他与几位心腹随行,从宫中悄然离开。一路低调行至京城最热闹的去处——兴艺坊。
那夜,兴艺坊灯火辉煌,满堂的琵琶声宛若流水,伴随着一阵阵爽朗的笑语自坊内涌出,整个场景氤氲着一种别样的生机与热闹。台上舞女身姿婀娜,衣袖如蝶翩翩飞舞,弦乐声悠扬,与观众的喝彩声相得益彰,交织成一曲迷人的夜宴交响。
“这可是兴艺坊最负盛名的雅座,这夜景可真是赏心悦目。”李煊笑容满面,殷勤地为众人安排座次。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显然对这里的门道熟稔于心。一旁的店小二应声而至。
文光帝随意挥了挥手,不急不缓地补充道:“上最好的菜,还有那坛传说中的‘香雪流霞。再添几样特色点心,今晚我请客,给我一壶花茶就好。你们尽兴便是。”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小菜和精致的点心相继摆上桌,菜香四溢,酒香袅袅,将整个雅座渲染得愈发温馨。
文光帝端坐主位,最初还有些拘谨,毕竟脱下龙袍,他便少了那份天然的威仪。与臣子们一同置身这般喧闹的人间场所,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然而,兴艺坊独有的自由氛围让他的戒备逐渐松弛。
“陛下,若是我们今夜多饮几杯,明早去崇正院迟到,那可是您的责任!”李煊忽然举起酒杯,笑容调皮,半开玩笑半带恭维地说道。
文光帝闻言,抬起眼,略作停顿,随即露出几分无奈又好笑的神情:“若真如此,那朕就命礼部为你们订个新规矩——饮酒误事的官员,在舜英宫当着礼部那帮老东西的面儿罚舞一曲以谢罪。”
此话一出,雅座内笑声四起。张怀谦拍桌大笑,南宫博端起酒杯差点洒了,连休沅师也忍不住摇头失笑:“陛下,看来今日不醉不休才是上策。”
文光帝微微一笑,端起一杯花茶,任凭四周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渐浓,他依旧自若地品着茶。清雅的茶香在喧嚣的空气中显得独具一格,仿佛隔绝了红尘的浮躁。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窗外,远处的街市灯火辉煌,点点星光与月色交相辉映,映照着一片人间繁华。
夜色愈深,兴艺坊内的热闹丝毫未减。张怀谦与李煊仍在推杯换盏,南宫博则浅酌几口,不时参与几句谈笑,众人之间的欢声如水波般荡开。
然而,这份热闹却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雅座门口,一个清丽的身影缓缓出现。
蔚儿的到来,犹如一缕寒月照进温暖的灯火之中,让房内的气氛为之一滞。她身着精致的短衫长靴,修身的剪裁勾勒出她干练的身形,腰间系着一块莹润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她眉目如画,眼神清澈且带着几分英气,而这份英气中又隐隐透着柔美。
“原来大家在这里偷闲,倒是好兴致。”她站在门口,轻挑眉梢,目光缓缓扫过房中众人,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戏谑。
还未等众人回应,蔚儿身后紧接着又迈进一人——独孤蓉。相比蔚儿的从容与张扬,独孤蓉显得安静许多。她身着一袭青衣,步伐轻缓,眉宇间透着一股沉静之气。
蔚儿见状,轻轻勾起嘴角,眉眼间透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她环抱双臂,语气调侃道:“怎么?不能来?我可是听仆役说,少爷今夜回府后换了身便装,兴冲冲地出了门。我心想,太傅府的崇正院侍中大人能去什么好去处,果然让我猜中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文光帝身上,嘴角微扬,“更有趣的是,你竟把我郎君也带来了?”
张怀谦闻言,脸色瞬间微微一变,连忙低下头假装喝酒,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李煊则不动声色地伸手挡住自己的酒盏,似在暗中思索如何化解这尴尬的局面。
文光帝见状,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开口打圆场,不料这时,一阵欢快的异域乐声从大厅传来。琵琶与胡笳的旋律交织而出,欢快的节奏伴随着丝竹之声,仿佛要将方才的微妙气氛一扫而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兴艺坊主台上,一阵欢快的乐声中,几位巴列维舞娘翩然起舞。
她们身着华丽的异域长裙,裙摆在旋转间如花朵绽放,动作曼妙多姿。舞娘们的手腕轻扬,脚步如流水般灵动,眉目间透着几分妩媚与洒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而在人群中央,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列——竟是休沅师!
他此刻也在舞台上,试图模仿舞娘们的动作,脚步虽略显生疏,但却格外投入。看着他认真起舞的模样,连舞娘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时与他调侃几句。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舞姿笨拙,反而用流利的巴列维语与她们交流,语气轻松随意,每一句话都能引来舞娘们清脆的笑声。
独孤蓉站在人群之外,目光停留在舞台上的休沅师,神色微微黯然。
他眉目舒展,神情自如,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拘束。他在舞台上的欢愉和自在,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他用自己的语言与舞娘们谈笑自若,那是她无法参与的世界——一个她只能远远观望,却永远无法融入的世界。
她缓缓低下头,指尖轻轻捏着衣袖,心中泛起一阵失落。她不知为何,只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隔了一条无形却难以跨越的沟壑。
蔚儿的目光牢牢锁在台上的舞娘身上,双眼熠熠发光,宛如孩子看到稀罕的玩意儿,脸上浮现出纯粹的欣喜。她拍着手,整个人显得比在场的男子还要投入,欢快的笑声伴随着掌声回荡在雅座内:“这些舞娘跳得真好看!”她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矫饰或责备,只有对眼前美妙舞姿的真诚欣赏。
文光帝看着她这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不禁失笑,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摇了摇头,语带无奈又带着几分宠溺地说道:“朕还以为你赶来是兴师问罪的,没想到到头来,你最开心。”
蔚儿闻言,回过头来,扬起一抹俏皮的笑意,眉梢微挑,目光中带着些许狡黠:“兴师问罪?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倒是这些舞娘的舞技,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说罢,她竟然学着台上舞娘的模样,纤腰一扭,双手轻扬,转了个圆圈。转身后,她笑嘻嘻地直接坐到了文光帝的腿上,一副毫不见外的样子。
文光帝本想说什么,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逗乐了,喉间溢出一声爽朗的笑。他抬手轻轻扶住蔚儿的腰,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你这模样,倒像是这些舞娘的头儿了。再这样下去,我是不是得问问兴艺坊的老板,给你算一份工钱?”
蔚儿哈哈大笑,毫不在意他的调侃,回头冲他眨了眨眼对他耳语道:“怎么?陛下是舍不得我入宫,想让我转行了不成?”
雅座内的其他人见状,不禁相视一笑,彼此会意地举杯,各自饮下,刻意给二人留足了空间。
独孤蓉趁着众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之际,微微垂眸,轻轻放下手中的酒盏。她借着整理衣袖之名悄然起身,步履轻盈,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离开了热闹的宴席。夜风微凉,拂过庭院,带来一丝酒香与花气。天上明月高悬,地上的灯火摇曳如繁星,将她的身影映得忽明忽暗。宴会的喧嚣渐渐被她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夜的静谧与远处隐约的虫鸣。
她熟稔地穿过蜿蜒的回廊,沿着铺满青石的小径,径直来到了那面熟悉的诗墙前。
她抬眼看去,发现诗墙旁站着一位静静抄写诗句的身影。那是一个中年女子,头发简单地挽成髻,身着素雅的衣衫,清淡的服饰衬得她眉眼间更添几分平和与慈爱。女子手握毛笔,动作从容而专注,似乎对每一行诗句都心怀敬意。
独孤蓉站在一旁,悄然观察了片刻,觉得对方看上去并无戒备之意,便缓缓上前,略带试探地问道:“请问夫人,您是坊主吗?”
女子闻声抬起头,目光温和,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是啊,我正在挑选一些诗文,准备做一批石碑呢。”她的声音清雅柔和,仿佛与夜晚的宁静融为一体。
独孤蓉不经意间瞥见自己的诗被抄写在她的册子上,心中微微一松,隐隐的忐忑被稍稍安抚。见坊主性情和善,她便借机进一步问道:“夫人,不知您是否记得,这里从前有位歌女,名叫卿芸?”
她特意放缓了语气,努力掩饰内心的波澜与期盼,然而语气中仍带着几分深意。
女子放下手中的笔,神色微微一滞,似在努力回忆。过了一会儿,她眉宇间浮现出些许感慨与怅然,缓缓开口道:“卿芸……这个名字,我记得。她是兴艺坊一位极有名气的歌女。当年,她的嗓音婉转清丽,凡是听过她唱曲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诗客名士皆慕名前来,只为听她一曲。然而……”女子的语气顿了顿,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红颜薄命。后来,她便销声匿迹了,再也无人听到她的歌声。”
独孤蓉听到这句话,心中涌起阵阵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又问:“那……坊主您可曾见过卿芸本人?”
女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见过几面,但印象不深了。”
坊主说着,忽然抬眸仔细打量独孤蓉,目光里透着一丝洞察与笑意:“不过……姑娘,是极擅长诗词的人吧?这首诗,是你所作的吧?”
独孤蓉心下一惊,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您为何这么说?”
坊主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从容的笑意:“因为我曾经见过你的身影,在诗墙上写诗。那时候你并未署名。这首诗我很喜欢。”
独孤蓉一时无言,既感意外,又隐隐有些感激。坊主见她沉默,随即说道:“我现在正要做石碑了,你是否愿意为这首诗署个名?好让它有个归处。”
独孤蓉低头沉思片刻,眼中似有波澜涌动,最终却轻轻摇头,语气淡然而坚定:“不必署名了。诗归诗,名归名,不必强求。”
坊主点点头,没有勉强,依旧笑意温和:“那好吧,这也是一种洒脱。”
独孤蓉微微拱手,向坊主郑重道谢:“多谢坊主提携与成全。”
坊主摆摆手,目送她转身离去。独孤蓉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消失,回归了喧闹的宴席。而在诗墙旁,坊主望着她的背影,低声自语道:“真是玄妙。”
舞台上的灯光缓缓黯淡,喧闹的兴艺坊逐渐平息,热烈的琵琶声和喝彩声犹如退潮,留下一片静谧。柔和的烛光摇曳在雅座内,将众人面上的倦意与满足一一映照出来。空气中还飘荡着丝竹的余韵,夹杂着酒香和点心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沉醉。
文光帝靠在椅背上,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花茶。清香入口,却难以驱散隐隐的疲惫,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平和却带着些许倦意:“今晚玩得也算尽兴了。朕有些乏了,先回去休息。你们继续,不必因为朕扫了兴。”
话音刚落,蔚儿便敏捷地站起身。她动作利落,目光却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