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第二日,炽热的阳光将草地烤得干燥。休沅师站在坊前的那片草地边,寻觅了几圈。他掏出衣袋的火折子,低声念叨了句什么,然后俯下身,点燃了一簇枯草。火光很快蔓延开来,枯黄的小片草地化作一片火。
待火势平息,空气中弥漫着灰烬的气味。休沅师卷起袖子,拿起扫帚,另一只手拿着银镜,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草地上残存的灰烬。炭化的草根、焦黑的土块。随着扫帚的推动堆积在一起,忽然,一抹微光从灰烬中闪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休沅师停下手中的动作,弯腰捡起那件物品。是那支金光耀眼的发钗,钗身上雕刻着蜿蜒的藤蔓纹路,工艺细腻得令人叹为观止。钗头是一颗栩栩如生的桃子,饱满圆润。
“应该就是它了。”休沅师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自言自语道。他将发钗收入怀中,随即转身离开,步伐从容,却带着几分急切。
不久后,他来到太傅府门前。高高的朱漆大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匾额上的大字威严端庄。休沅师抬起头,仿佛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接着兴致勃勃地走向门口的两个仆役,开口说道:“二位兄弟,你们这里有没有两个很漂亮的姑娘?我有东西要交给她们!可以通报一声吗?”
两个仆役闻言,顿时愣住,随即露出轻蔑的神情。他们上下打量着休沅师,注意到他深邃的五官和胡人特征,其中一人抱起胳膊,冷笑道:“你一个胡人跑到太傅府来找姑娘?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胡言乱语,胆子倒不小!”
另一人嗤笑着接道:“就你这副模样,像正经人吗?太傅府里的姑娘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快滚远点,别自取其辱!”
休沅师的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退缩。他上前一步,语气低沉却坚定:“我绝无冒犯之意,还请……”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其中一个仆役已经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厉声道:“听不懂人话吗?滚远点!再赖着不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另一个仆役更是冷声喝道:“什么大事小事,快走,别脏了太傅府的门槛!”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上前,将休沅师推得退到台阶下。休沅师稳住身形,低头沉默片刻。他没有再争辩,只是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朱门,神色复杂而平静。随即,他转身离去,背影被炽烈的阳光拉得瘦长,融入远方的尘土中。
张怀谦牵着马晃悠悠地走出府门,步履闲散,马蹄声在晨光中叩击地面,发出轻快的节奏。门口的几个仆役一见他出门,连忙欠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问道:“少爷,去宫里?”
张怀谦眼皮抬了抬,漫不经心地回应:“嗯。清玄还没来?”
站在前头的高个儿仆役赶紧回话:“蓉儿小姐交代了,您要是说李大人来找,就让我们直接把他赶走。刚才李大人骑着马,直接去宫里了。”
张怀谦闻言,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马背,语气带着点儿懒散中的不悦:“他要是找我去宫里同行,你们就别赶他走。”他说得缓慢,但眉眼间已隐隐透出几分火气。
还未等其他人开口,旁边矮个儿的仆役抢着邀功,兴冲冲地插话:“少爷,还有个奇怪的胡人刚才也来了,说要找府里的好看姑娘,我们已经把他赶走啦!”
张怀谦的动作停住,眉毛微微一挑,转头看向那仆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哦?该拦的你们不拦,不该拦的倒是拦得挺有劲儿。”话音刚落,他已经抬脚踢向身旁几个仆役,每人一脚,踢得他们抱着屁股蹲在地上嗷嗷直叫。
“他往哪边走了?”张怀谦冷冷问道。
高个儿仆役捂着屁股,忍着痛道:“西边儿。”
张怀谦一个翻身利落地跨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长鞭一挥:“驾!”逐日马蹄疾响,他一路向西追去。
不远处,他果然瞧见了休沅师的身影,正悠然地沿街行走。张怀谦策马靠近,扬声唤道:“阿师!”
休沅师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哇,子敬!你的马可真漂亮!”
张怀谦一勒马缰,马高高扬起前蹄,他居高临下地微微一笑:“多谢阿师夸奖!它叫逐日。你刚才去过我家?”
休沅师点点头:“是啊。我来还金桃钗,可是门口的人不让我进去。”
张怀谦闻言:“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你说的是你昨夜在找的金桃钗?”
“是的。”休沅师从怀中摸出金桃钗,眉眼间带着几分喜悦,“找到了!我想着亲手还给它的主人。”
“蓉儿的话,大概在书肆,你去那边找她吧。”张怀谦思索片刻,又嘱咐道:“我还有事要赶去宫里。改日你再来府上,就直接跟门口的人说是来找子敬的,他们自会请你进去。”
休沅师点头笑了笑:“好,子敬,多谢了!”
张怀谦抬了抬下巴,转马离去,背影洒下一片潇洒。逐日的蹄声渐渐远去,休沅师看了一眼手中的金桃钗,微微一笑,转身朝书肆方向走去。
书肆内,阳光透过木窗洒在一排排书架上,映照着整齐排列的手抄书卷。书卷的封面用细绢裹着,旁边的桌案上还放着未干的墨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香与墨香。独孤蓉正站在一架书前,手指轻轻掠过书卷上的字迹,目光专注,似乎在思考选哪一本。
这时,一声熟悉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蓉儿!”
独孤蓉微微一愣,回头看到休沅师正穿过书肆,带着略显风尘的衣衫,笑容却灿烂得如阳光一般。她忍不住轻笑:“巴里维王?你怎么找到我的?”
休沅师喘了口气,摇头纠正:“都说了,叫我阿师就好。是子敬兄告诉我的。咦?今天怎么没见蔚儿跟你一起出来?”休沅师随口问道,目光在书架间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那个活泼的身影。
独孤蓉挑书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眼中带着几分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小姐啊,被少爷关了禁闭呢。这不,特意让我来替她挑几本能解闷儿的书。”
休沅师微微一愣,眉头一挑,带着几分不解地问:“你不是太傅府的小姐么?”
独孤蓉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拂过一卷书的封面,似乎在思索如何开口:“不是。我啊,自小被卖到太傅府。太傅和夫人大概觉得我和小姐年纪相仿,就让我给她做了侍女。不过,小姐倒是从来没把我当下人,对我一直很好,待我如姐妹一般。”
休沅师听着,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能佩戴这么精致的金桃钗,主人必然是个高贵之人。”话音刚落,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那支金桃钗,双手递过去:“对了!给你!这是你的金桃钗。”
独孤蓉一愣,接过那支金灿灿的发钗,目光落在它细腻的纹路和雕工上,瞳孔微微收缩,语气中满是惊讶与感激:“你怎么找到的?是不是费了很大力气?”
休沅师随意摆了摆手,语气轻松而随性:“不费什么力气!烧了那片草地,灰烬里一闪,我就看见了。”
独孤蓉听了,愣了一瞬,眉眼间尽是盈盈的笑意:“对哦,金子不怕火。”她低头轻轻抚摸着金钗,目光柔和,像是在抚慰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眼底藏着无法掩饰的喜爱与感动。
休沅师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快戴上嘛!好不容易物归原主。”
独孤蓉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小心翼翼地将金钗插在发间。钗子与她的乌发相映,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休沅师看了片刻,点点头,笑道:“嗯,好看。”
独孤蓉抬头,对上他认真的目光,不禁有些脸热,低下头轻声道:“我该怎么谢你呢?你喜欢看书吗?我送你一本吧!”
休沅师哈哈一笑:“好啊!我正好在学汉文,你可以帮我选几本合适的。”
独孤蓉思索片刻,从案上取下一本手抄书,指尖轻轻拂过书卷的封面,似在斟酌书的内容,又似乎是对自己推荐的自信验证。她抬起头,笑道:“这本《切韵》吧,按照发音和韵部分类,对识字最合适了。”
休沅师接过书,翻开几页,指尖轻触着密密麻麻的汉字,眼中浮现出几分恍然大悟的神情:“啊,这书就像我们的《Frahang-ī Pahlavīk》。”
“那是什么?”独孤蓉歪着头,眨了眨眼,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也是一本字典,”休沅师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用巴里维语解释阿维斯托文字的。我们那边的人大多数都会好多种语言,祭祀的时候用一种话,平日交谈又是另一种,各个地方的人说的也不一样。”
独孤蓉听着,神情中露出些许敬佩,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呢?会多少种?”
休沅师随手把书放在桌上,掰着指头认真地数:“巴里维、帕提亚、里特、Greco(古希腊语)、汉语、Elamite(埃兰语)……算下来,会说的有七八种吧。”
独孤蓉瞪大了眼睛,嘴微微张开,语气中透着由衷的赞叹:“好厉害!怎么学会这么多的?”
休沅师笑了笑,神情中多了一分朴实的感慨:“都是走了很远的路,一点一点慢慢学的。”他说完,低头看着她手中的书,随即弯腰将几本书捧起,“这是你挑的书吗?我帮你拿吧。”
“谢谢!”独孤蓉笑着点头。
“我没打搅你挑书吧?”休沅师语气略带调侃,但又透着小心翼翼。
“没有,其实已经挑得差不多了。”独孤蓉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几本,“这些都是一些新出的志怪传奇故事,还有几本闲书,挺有趣的。”
“志怪传奇?”休沅师的眼睛一亮,“那你看完之后一定得讲给我听!”
独孤蓉失笑,抱起几本书,正要去付钱,却被书肆店主拦下。店主一直在留意这个异国打扮的休沅师,此时却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这位小姐,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朝廷有规定,胡人只能在指定的商铺购买书籍之类的物品,小店这里……恕不相卖。”
店主的话让气氛一下子僵住了。休沅师低头看着手中翻开的书页,指尖摩挲着纸面,神情中透出几分无奈。他轻轻叹了一声,语气平静,却掩不住失落:“我只知道丝绸和瓷器有这样的规定,没想到连书也不例外。”
独孤蓉闻言皱起了眉,转头看向店主,语气带着些不满:“是我买来送给这位公子的,这样也不行吗?”
店主连连摆手,神情慌乱:“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规矩所限,请二位多多包涵。”
休沅师抬起头,冲独孤蓉露出一抹微笑,带着几分无奈:“算了,算我倒霉吧。”
独孤蓉却没有打算轻易放弃。她低头看了一眼那本《切韵》,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光:“阿师,这样吧,我找时间手抄一份送给你,怎么样?”
休沅师一愣,眼中露出几分惊喜,但又有些犹豫:“手抄?这可是费时费力的活儿。”
独孤蓉摆了摆手,笑容轻快:“这点抄写功夫算什么麻烦?你把金桃钗还给我,我总得表示感谢吧。”
“这次我欠你一个大情了。”休沅师笑着说道,语气中满是感激。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尴尬的气氛被打破,书肆店主见状也松了口气,将独孤蓉挑选的书小心包好递过去。
走出书肆,休沅师接过她手中的书,主动提起:“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拿着多不方便。”
“你今天不忙吗?”独孤蓉笑着问。
“不忙。”休沅师摇摇头,“你买的东西这么重,我可不能让你自己拿。总不会嫌我烦吧?”
独孤蓉笑了:“怎么会?只不过走回去还有一段路呢。”
“散步挺好的。我喜欢看路上这些人,汉人的衣服真的很精致,改天我也换一身试试。”休沅师低头看了看自己随意的打扮,又摸了摸散乱的卷发,调侃道,“估计是我这头发太扎眼了,书肆老板才不卖东西给我们。也许换个装束,他们就不会拒绝了。”
独孤蓉掩嘴轻笑:“那我改天陪你一起去挑衣服,看看你打扮成汉人的样子会不会更显眼。”
休沅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偏头问道:“哦对了,你渴不渴?今天街上应该有新到的果子,我请你尝尝。”
独孤蓉一愣,随即笑道:“你怎么连果子是新到的都知道?”
休沅师得意地仰起头,笑容带着几分俏皮:“那可不,锦绣京的胡商有一大半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消息自然灵通得很。”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穿过街市。休沅师远远滴看见另一个年纪更大头发花白的胡人扬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