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节刚过,立秋清晨的天才微微亮,露水还在花瓣上闪着晶莹的光。张太傅府中的乞巧台依旧未撤,四周的彩带和丝线在晨风中轻轻拂动。空气中隐隐散着那夜香炉的幽香,弥漫着一丝绵长的暖意与宁静。
那夜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张怀谦陪着阿蔚去河边放灯。河岸柳树垂垂,晚风轻轻掠过,树梢微微颤动。阿蔚的河灯上写着:“愿早日找到如意郎君”。烛火一点即亮,微光摇曳,她浅笑着,将河灯轻轻推向水面,眼眸追随着河灯逐流远去,映在河中的倒影显得恬静又含蓄。
而在另一侧,独孤蓉静静坐在岸边,手中河灯微微晃动,映出她脸上的一抹淡淡愁思。她在灯上写下四字:“游鱼归池”。墨迹尚未干透,她低头凝望,目光中浮现一丝深藏的柔软。她轻轻将河灯放入水中,注视着它顺流而去,仿佛也托付了她的心事。
怀谦看在眼里,不禁心生困惑,忍不住问道:“蓉儿,这‘游鱼归池’是何意?”
独孤蓉抬眼一笑,淡淡道:“不过是觉得这河灯像一只小纸鱼罢了。”
河灯渐行渐远,载着他们各自的心愿与期许,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水面上一片如梦似幻的波光粼粼……
张怀谦正睡得迷迷糊糊,关于河灯夜的梦境正浓,忽然感觉脑袋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睡意顿时消了一半。
“起床啦!子敬兄!”李煊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张怀谦被一掌拍醒,气得险些跳起来。见怀谦刚睁开眼,李煊的嗓门儿立马又拔高了一倍:“哎呀,子敬兄,你醒的真早!哎呀,想想看,天气不错,今日立秋了,我们去城外林中踏青煮茶吧!”
“我不去。”张怀谦一脚蹬开李煊,没好气地回道。
李煊不依不饶,嘟起了嘴道:“啧啧啧啧......瞧瞧你,探花郎,这榜放下来你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张怀谦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你这村语野话又是在哪学的?”
李煊也不恼,拉了个凳子一屁股坐下,笑道:“我还叫了几个书院的兄弟们一块儿呢!走嘛……散散心......”
“不去。”张怀谦打了个哈欠,翻身倒头要再补个回笼觉,“秋猎快到了,今儿我还得去驯马。”
话音刚落,他的被子被李煊一把掀开,李煊干脆直接揪住他的脚开始往床下拖,像驴拉磨盘似的喊道:“走吧,走嘛……”
张怀谦气得哭笑不得:“……你是活驴吗?大清早哪来这么大精神?再说你怎么进来的!?”
李煊一脸无辜地耸耸肩:“你府里的仆役我都认识啊,我就说来找少爷,他们就让我进来的啊!去你房里没见到你,刚才还碰见独孤姑娘在庭院看书呢,她说你睡在书房。”
张怀谦被噎了一下,一时间语塞。李煊看也不看他,顺手把外袍甩在他身上,催促道:“快快快,穿上走啦!”
张怀谦长叹一声,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揉着眼睛,满脸怨色地跟在李煊身后走出房门。刚抬头,便见独孤蓉立于廊下,蓉儿刚欲开口行礼,怀谦便抢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恼火:“蓉儿,替我告知仆役们,今后若再见清玄进府,未得我允许,立刻拦下!若是不肯走,用棍子将他赶出去!便说这是我亲口吩咐的!”
李煊在一旁笑得不亦乐乎,拍拍他的肩,打趣道:“哎呀,怀谦兄,我这可是一片苦心,只为你能畅快些!今日且随我去林中散散心,晚间我们再去兴艺坊一醉方休,今夜酒水皆由我请,如何?”
怀谦摆摆手,满脸无奈道:“行行行,莫再多言,快些动身吧!”
话音未落,阿蔚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双臂一张挡在他们身前,满脸跃跃欲试的神色:“哥,你们要去何处?带上我,我也要去!”
李煊见状,乐呵呵地附和道:“好哇!那便带上蔚儿一道,添些热闹!”
怀谦皱眉,断然拒绝:“不可!你乖乖留在府中,不得胡闹。”
阿蔚鼓起腮帮子,委屈地瞅着李煊:“为何不可?煊哥哥都说可以!”
怀谦斜眼瞥了李煊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这煊哥哥不是什么正经人,离他远些才好!”
阿蔚不甘示弱,反驳道:“那你还同他去玩?”
怀谦被噎了一下,脸色微沉:“你一个小姑娘,何必管这些闲事?快回去!我们要去的地方,女儿家不可随行。”
阿蔚听罢更急,双手叉腰,声音拔高了几分:“为何不可?”
怀谦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语气一沉:“没有什么为何!”
阿蔚不依不饶:“为何为何为何?!”
怀谦无可奈何,转头对蓉儿说道:“蓉儿,替我将阿蔚送回房去。”说完,拉着李煊头也不回地朝府外走去。
望着哥哥们出门的背影,蔚儿回头朝蓉儿调皮一笑:“蓉儿,你听见他们要去哪了吧。”
张怀谦和李煊策马行至锦绣京西的林间,马蹄轻踏草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此时正值清晨,朝阳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林间空气清新,伴着微微的草木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你还叫了谁?”怀谦问道。
李煊得意一笑,滔滔道来:“今晚热闹呢!我请了弘文馆的几位好友,还有乡试出身的进士。少不得咱们的大才子——榜眼郎韩林昌和鼎元郎南宫博。一会儿仲泽兄也会来,说是带了块好茶砖,从老家带来的。”
“嗯。”张怀谦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未多言。
李煊见状,故意调侃道:“怎么?探花郎难不成见不得考在你前面的状元榜眼?”
张怀谦微微皱眉,笑道:“哪儿的话。他们都是实打实的才学之士,尤其南宫博。我曾读过他的策论,的确出类拔萃,寒门出身,能一路过关斩将,高中状元,确实值得钦佩。”
“既然如此,你拧巴什么?”
“我……只是恨自己才疏学浅罢了。”
李煊叹道:“真不懂你,非得折腾一把考进士,给自己找这个不痛快。”
张怀谦正色道:“即便曾为太子伴读,也要凭借真才实学重新科考,方能为官而名正言顺。倒是你,不如也去考一场试试?”
李煊摆摆手,笑得洒脱:“我可不去!宗室子弟哪用科考?再说了,万一玩票落了榜,岂不是丢尽了脸面!”
到了山脚下的溪边石碑,张怀谦一跃下马,俯身用清凉的溪水泼了一把脸,抹去一路的风尘,神色间透出几分清爽。他捧起溪水喝了几口,感到喉咙一阵清润,笑着对李煊道:“果然是个好地方。”
李煊也笑道:“我就说出来玩好玩嘛!”一阵匆忙的马蹄声传来,南宫博姗姗而至,满脸歉意地从一匹瘦马的背上跳下来。因为出身寒门,骑术生疏,一路上他小心翼翼,慢慢跟随才赶到,显得有些狼狈。
“子敬兄,清玄兄。抱歉来迟,真是失礼了。”南宫博拱手行礼,微微喘着气。
李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无妨无妨,今日不过是好友相聚,来迟便来迟了,何必多礼!”说罢,他走向马背,将事先准备好的茶具轻轻取出。三人一同挑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将茶具摆放妥当。南宫博从小布囊中取出几片茶叶,这些茶叶叶片翠绿如玉,微微散发出清香。
李煊用竹瓢舀起一瓢清澈的溪水,小心地倒入茶壶中。清水在壶中晃动几下,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李煊点燃火石,将小炭炉架好,茶壶放在炭火上,水温渐渐升腾,茶叶舒展着,幽香缓缓溢出,弥散在溪水旁的空气中。
张怀谦坐在一旁,目光透过袅袅的蒸汽,欣赏着山林间的幽静。他轻轻捻起一片茶叶,放在鼻尖闻了闻,笑道:“这溪水清洌,与这山间清风相伴,茶香也似乎更胜一筹。”
李煊倒是颇为自在,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眯着眼笑道:“你呀,这一路都在与经卷诗书为伴,今儿终于放松下来,不若多品几杯茶,来个‘茶醉’也无妨。”
张怀谦含笑不语,待水温稍退,便为李煊斟上一盏,清茶在瓷盏中轻轻荡漾,茶色微黄,清澈透亮,正是上好之色。他端起一盏细细品味,茶香在唇齿间回荡,心头也随之安定。
片刻后,张怀谦轻轻叹道:“这山林中煮茶,与日常饮茶竟是大不相同。仿佛与天地对酌,真是畅快。”
南宫博抿了口茶,露出惬意的笑容:“是啊,天地为席,溪水为茶,这等闲逸之事,平日里哪能得见?”
“仲泽兄,你们给我说说看,这次进士考试到底考些什么?”
南宫博:“进士考试主要考经学、文学和时务这三种才能,可比明经科难多了。明经嘛,只考帖经,最多加上口试和策问,简单得很,拿个及第不算难。”
“填帖经,这考官是怎么出的题,简直摆明了为难人啊。”张怀谦一脸愤愤,摇头叹道,“竟把一行的开头或结尾文字抹去作为考题,真是费心!”
南宫博听罢,轻笑着摇了摇头,捻起一片草叶,道:“当时策论一道接一道,竟逼得我写了一天一夜,那硬板床真叫人酸楚。我中途小憩片刻,醒来整个人是歪着脑袋写完的,简直狼狈。”
张怀谦抿唇一笑,清了清喉咙,说道:“那算不得什么。我隔壁的棚里,有个考生竟带了夹带作弊,被发现后想逃走。我眼睁睁看着他翻墙,结果一屁股坐在棘刺围栏上,惨叫一声,那模样……屁股真是开了花啊!”
众人闻言,皆忍俊不禁,纷纷大笑。林间回响着几人爽朗的笑声,仿佛这秋日的凉意也因笑声而柔和了几分,烦扰皆抛诸脑后,只剩这片山林与溪流相伴。
笑声稍歇,张怀谦转向南宫博,含笑问道:“仲泽兄,近日在忙些什么?莫非已被招入翰林?”
南宫博略一摇头,微微叹道:“倒不忙,吏试尚未有着落,未能为朝廷分忧,心中倒觉空闲。”
张怀谦肃然,郑重道:“仲泽兄连中三元,才学出众,若能入仕,必是朝廷之福,锦绣京更是才人辈出之幸。”
南宫博拱手一揖,谦逊道:“进士科诗赋为重,子敬兄文采斐然、博学宏辞,仲泽心中自是佩服。”
张怀谦微微摆手,带着几分自谦道:“府上有位友人,虽是女子,诗赋才情远胜我许多。我这才学,倒是从她那儿偷得几分。”
李煊眼睛一亮,笑问:“莫非蓉儿?”
张怀谦点头,带着几分敬佩:“正是她。虽是闺阁中人,才情不让须眉。”
南宫博轻叹,目光略带失落,摇了摇头,低声道:“可惜朝中各部仍习用世家贵族子弟,我等寒门之士,怕是无缘一展所学。”
张怀谦闻言,凝视着南宫博,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微笑道:“仲泽兄且不必心急。陛下即位不久,急需能真正忠诚于朝堂,辅佐他成大业之人,我曾听闻,陛下今年将设立殿试,择贤纳才。”
李煊闻言,双眼放光,笑道:“那岂非是做了天子门生?!”
张怀谦微微点头,语气中透出几分期待:“若有殿试,那便是陛下亲自选才之机。仲泽兄若能考中殿试,必定前程远大。”
李煊大笑,拍着南宫博的肩膀调侃道:“仲泽兄,那可要等着你金榜题名,回头把那殿试鼎元郎的金花帖子给我们看看,叫我们也沾沾光!”
南宫博听罢,虽有几分羞赧,但掩不住眼中的自信,郑重抱拳,微笑答道:“若有那一日,定不负二位厚望!”
李煊打了个响指,眉毛一挑,兴奋道:“要我说,咱们三人今天一定在兴艺坊那藏在墙上的佳句都吟上一回,痛快庆贺一番!”
南宫博含笑点头,眼中带着几分期待:“此等雅事,仲泽自然乐意。”
张怀谦微微一笑,摇头道:“兴艺坊的白墙上已有你佳作数篇,人人都知仲泽兄字句斐然,便是我与李兄如何作诗,也难掩你风采。”
李煊摆手,故作无奈地叹道:“你们俩如此谦让,我倒成了那‘俗人’了。要我说,不管谁题得好,咱们各自写上几行,把这一番结义情谊刻在墙上,让它代代流传。”
张怀谦笑道:“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三人相视一笑,放眼望去,林间光影交错,似乎未来也如这景致般明亮而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