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阶上残雪未消,屋檐下滴水声清脆,随风拂过,带来一阵凉意。
张怀谦默然无言,随着王公公步入正殿门前。
王公公带着他走到殿门前,转身恭敬地低声道:“大人请稍等,老奴这就通禀。”
片刻之后,独孤蓉从西暖殿缓步走出,从过厅角落的小火煨着的药炉上拿起铜壶,倒出一碗热腾腾的药,瞬间药香四溢,瞬间弥漫在空气中。她轻轻掐了掐耳垂,将药碗稳稳放在托盘上,小心翼翼地端起。
近来每次见到独孤蓉,张怀谦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一丝怜惜。今日她略显憔悴,简单挽起的发髻上斜插着那支自小便一直戴着的金桃钗,眉宇间透着些疲态。
“张大人,请随我来。”独孤蓉语气轻柔,示意他跟随。
二人步入殿内,待第一道门关上后,张怀谦低声问道:“蓉儿,今日陛下为何这么早召见我?”平常来说,一般都是黄昏时刻,张怀谦才会被召见。
独孤蓉斜眼瞥了他一眼,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至寝殿前,轻声道:“陛下,张大人来了。”
二人站在门前,屋内半天没回应。
张怀谦看着她端着托盘的纤细的手腕微微泛红,像是烫伤:“蓉儿,我帮你拿吧。”
她垂眸略作迟疑,随后却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多谢少爷好意。”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声轻铃响起,随即是准入的信号。独孤蓉举手轻推门扉,二人一同进入。
她引领张怀谦穿过层层帷帐,直到榻前的瑶华皇后的绢画屏风前。
张怀谦默然跪下,深深拜道:“臣,叩见陛下。”
他近来少有机会直面文光帝,几乎每次进到这里,都隔着这道屏风。
独孤蓉持药缓步上前,绕过屏风,将一碗黑沉沉的药汤恭敬地奉至文光帝手边。文光帝微微抬眸,望了她一眼,随即轻轻颔首。接过药碗,他默然将那苦涩药汁一口灌入喉中,神色间不见起伏。随即将药碗沉重地放回托盘,帕子掩住口鼻,压抑的气息在胸中翻涌,伴随几声轻微却刺耳的咳嗽声,那瘦削的肩膀在绵长的静默中微微颤抖。
这咳声若有若无,听得让人心惊。过了一会儿,屏风后传来文光帝的声音:“怀谦,上前说话。”
独孤蓉纤纤素手提起雕花红木矮凳,轻轻置于文光帝床侧,眸光与张怀谦短暂相接,旋即敛目,迅速退到一旁。张怀谦轻移步伐,来到榻前。
文光帝依旧身着白色深衣,肩头搭着青色掖褂,半倚榻上,膝下垫着软枕,腿上盖着厚厚的素色锦被,面前的塌桌上,密匣已被打开,几张书笺散在桌上。榻边的暖炉旁,金砂石盆中丢弃着几张带血的帕子。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缓缓坐起。张怀谦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侧身在榻边坐下,稳稳扶住他单薄的肩膀,将他轻轻扶起。独孤蓉适时递来几个软枕,轻轻垫在文光帝背后,使其靠得更加舒适。怀谦则一边轻拍着他的背,缓解他胸中的郁气。整个殿内一片静谧,只余他渐渐平复的呼吸声。
片刻后,文光帝轻声开口,眼神含蓄温和:“蓉儿,你先去瑶光宫看看公主吧。朕和怀谦有几句话要说。”
独孤蓉微微颔首,行礼告退。待她退出殿外,门扉轻轻合上,殿中一片静谧。文光帝脸色略显苍白,继续道::“怀谦,告知礼部,蔚儿的灵柩……咳咳……暂时还是放在瑶光宫些时日。”
张怀谦低声安慰道:“陛下,斯人已逝,哀不可及,务必保重龙体。”
文光帝稍稍缓了几口气,目光微暗:“尘世分离久……泉途亦有期。怀谦,朕……没能照顾好蔚儿。”
张怀谦低声道:“陛下,当年御医问您保大保小时,您毫不犹豫选择保大。阿蔚命薄,终究未能留住。陛下心怀厚爱,臣愿替阿蔚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深恩。”
文光帝抬手示意怀谦不必多言。眼睛瞥向怀谦带来的黄铜画桶:“这是何物?”
“哦,这是休沅师绘制的锦绣京全图。说着,将身侧黄铜画桶中的图抽出,展开给文光帝看。”
文光帝微微靠近,虽气息虚弱,却流露出几分兴趣。他凝视着图中绘制的京中城池布局,目光悠悠掠过宫门、城墙、屋舍,目光微眯,似在思索什么。突然,他缓缓问道:“怀谦,你觉得……魏王会从何处动手?”
怀谦未料文光帝会如此直接地将此事抛出,目光微微变动。
文光帝微微一笑,眼中透出几分安抚之意,缓声道:“但说无妨。”
随即敛眉,答道:“臣愚见,关于魏王和梁王图谋不轨之说,目前尚无确凿证据,只是流言蜚语。不过……微臣以为,适时敲打警示,亦非不可。”
文帝闷咳了两声,缓口气继续说道:“嗯......骁骑将军升任安西右都尉,带上一万人马押送粮草辎重去找庞大都督。”
“那骁骑营怎么办?”
“就让休沅师去接管骁骑营,清查军械,多则退回京中军械库即可。此事到此为止。”
“陛下圣明。”张怀谦深施一礼。
文光帝深深叹了口气,苦笑着伴着一声轻咳:“宗室之中,竟尽是这般愚蠢之辈。惦记着行谋反之事,手脚也不知干净些。”
张怀谦忍俊不禁,嘴角微微扬起。看着病中的文光帝依旧心思通透、冷静而锋利,他心中竟有些慰藉。
“至于魏王和梁王……”文光帝微微抬眸,目光深邃而意味悠长地看向张怀谦,“你且去翻翻那旧纸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臣明白,”张怀谦微微一笑,目光轻挑,语带戏谑,“不妨先查查他们封地的税目,也许有意外之获。”
文光帝眼中一闪,眉头挑起,露出赞许而狡黠的笑意——眼神仿佛在说“怀谦,你倒真是懂朕。”他低声吩咐道:“且别动作太大,别打草惊蛇。只是——罚得他们肉疼即可。”
张怀谦忍不住轻轻一笑,心领神会地应道:“陛下放心,臣绝不会手下留情。”
“最好搞点奇珍异宝,让他们给朕呈上来赔罪。”文光帝忽然目光一沉,透着一丝掩不住的伤感,眼神黯然地望向屏风,低声道“可惜蔚儿不在了,不然朕定将这些珍宝,都送给她。”
张怀谦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文光帝略显疲惫的脸庞上,忽然低头一笑:“父亲当时还忧心嫁入帝王家不是幸事,可阿蔚闹着就是想嫁给你的时候,我还担心,这傻丫头莫不是被你骗了心。”
“何出此言?”
张怀谦立即正襟危坐,故作严肃清了清嗓子:“臣自七岁起就是太子伴读,这宫中的闹剧,陛下想让臣提提哪一桩?就比如说,这尚食局的葡萄美酒怎么总丢哇?这舜光殿房檐上的避雷琉璃瑞兽怎么就到咱们太子爷书桌抽屉里当玩物啦?”
文光帝大笑,眼中恢复了几分昔日的活力:“哈哈哈哈,咳咳……好了好了,朕怕了你。”笑意未褪,忽觉胸口一滞,眉头微微皱起,喘息片刻后方才平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略作停顿后道:“户部的事务,从今往后让太傅全权掌管,朕信得过他。”
“臣替家父谢陛下隆恩厚爱。待臣回去,定将陛下信任之情转达家父。”
文光帝缓缓躺回枕上,忽然握住怀谦的手,目光中有几分淡淡的温情与疲惫:“怀谦,辛苦了......多谢。”
张怀谦低头看着文光帝,强作笑容:“等陛下精神好些,臣便去坑清玄几十贯钱,像以前一样带陛下溜出宫去兴艺坊,美食美酒,击筑作诗,玩它个彻夜不归。”
文光帝轻笑,微微颔首,忍着肺腑间的压抑,艰难地吐出一个“好”字。然而这字音尚未落地,胸中滞重的气息猛地翻涌上喉,他止不住地剧烈咳嗽,瘦削的身形随之轻颤。怀谦吓得心头一紧,连忙扶稳他,迅速拿起洁白的帕子轻掩住他唇边。然而那张原本便苍白的脸上,此刻愈显灰败,猩红色的血如绽开的凄绝之花混着咳声涌出,将帕子洇染得触目惊心。而后文光帝的手无力地垂下,苦笑着:“朕......有些累了。改日......再与你畅聊。”
“陛下......臣去唤御医过来!”
文光帝微微摇头,虚弱地吐出几个字:“不必叫人......朕死不了......”他目光涣散而迷离,缓缓闭上眼,喘了几口气,方才渐渐平稳下来,勉力道:“怀谦……你先回崇正院……朕想……朕想歇息一会儿,让朕一个人静静。”
怀谦拱手作揖:“臣告退。”说罢,便起身退到屏风之后。
当他即将关门时,还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文光帝的几声闷咳。那咳声虽微弱,却如同心头的重石,久久压在怀谦心中。
出了舜英殿,天色正当傍晚。走回崇正院的路途不远,但不知为何这双腿有千斤重。他思绪起伏,神色凝重。寒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无法冷却心头那隐隐的酸楚与无力。不知为何,他似乎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暗流正在席卷而来。他微微蹙眉,站在回廊角落回眸望向舜英殿,此时宫人们正将宫灯挑亮,忽然鼻头一酸哽咽了一下,想把眼泪生生地憋回去,但还是有一滴泪不争气地滑落出来。怀谦用袖子立刻捂住眼睛,迅速咽下这口鼻间的酸楚。
“少爷?”柔软的声音轻轻唤来,仿佛一缕幽光在寂静的长廊中流动,拉回了张怀谦的思绪。他微微一震,回头望去,见独孤蓉正站在身后,神色温婉中带着些许关切。
“蓉儿?你怎么在这儿?”张怀谦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却藏不住眼底的疲惫。
“奴家刚刚哄公主睡下了,正要回舜英殿。你和陛下谈得如何?”独孤蓉微微侧首,目光停在他微红的眼角,眉宇间浮现几分不安。
张怀谦随即故作轻松地抹了抹眼角,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正事儿谈完了。陛下刚咳了血,把我赶了出来。你还是快些回去。我正要回崇正院,路上被沙子迷了眼,歇一会儿再走。”他微微垂眸,掩去方才的担忧。
就在此刻,瑶光宫方向传来一阵悠扬哀婉的歌声,音韵低回凄美,仿佛带着漫天的哀愁:「思君长久,哀哉此情。魂兮勿游,不舍夜深。一念贪行,万劫无边。来时旧道,足迹犹温......」
张怀谦微微一怔,抬眼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面上显出一丝惊讶:“这是?”
“是瑶光宫的司礼瞿昙莲小姐。”独孤蓉垂下眼帘,缓缓解释道,“自小姐去世后,都是她在主持殡葬之事。瞿昙小姐精通天文,今日是小姐两百日的忌日。按宫中礼制,每逢百日,她会唱一首招魂歌。”
张怀谦默然片刻,喃喃道:“竟已两百天了……”
独孤蓉点了点头,神情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陛下本还想亲自去瑶光宫祭奠,但……你也知道,陛下如今龙体日益虚弱,太医开的药从每日两副加到四副……”
张怀谦望向独孤蓉,见她眉宇间的疲态掩藏不住,忍不住轻声问道:“你呢?最近……有好好休息吗?”
独孤蓉微微一怔,似乎不料他会关心自己,旋即低声道:“奴家无碍,只是稍稍忙些罢了。小姐弥留之际,托付奴家照顾陛下和公主,奴家自当竭尽心力。”
张怀谦闻言,轻轻叹息。他知道,独孤蓉已将自己的一生寄托于深宫,心如止水,任命运的波澜在她身边起伏而不为所动。而他,虽站在一旁,却只能冷眼旁观。
“少爷,多保重。”见怀谦不语,独孤蓉低声道,眸中掠过一丝温柔,微微欠身行礼,想要离开。
“嗯,你也保重。”张怀谦轻轻点头,顿了顿,欲言又止,“蓉儿……”他忽然有种冲动,几乎脱口而出——“若有一日陛下离世,我带你离开宫中,去往寻常人家的小院,从此远离这世间纷扰……”可他最终将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只得低声道:“陛下的安康……便拜托你了。”
独孤蓉微微一笑,轻轻颔首,目光中有一丝淡淡的温柔,却不再多言。她行礼后转身离去,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深夜的长廊尽头,仿佛一缕飘散的雾,最终融入黑暗中。
张怀谦望着她的背影,默然伫立许久,方才迈步离去,月光洒在他微微佝偻的身姿上,映出一条寂寥的影子,伸向无尽的宫道深处。
回到崇正院,张怀谦一进门便看见李煊正向门口的太监低声交代着什么,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去吧,找到我府上的小倌儿,告诉他带话给夫人,就说户部和吏部又送了一批奏抄,侍中大人怕是要忙到天亮,侍郎我今夜不回去了。”李煊言辞中夹带着几分故作的苦恼,眉头微皱,但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张怀谦忍不住笑着走上前,拍了拍李煊的肩:“不,我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