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上,向怀坐在高位俯视着殿中群臣,手上拿着近些年朝廷的税收,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圣人承先帝之志,轻赋税,减徭役,重以养民。可如今呢?河东、淮南甚至关内各州县的税收年年下减!再这样下去,燕云的仗还打不打?”
随着最后一声质问落下,向怀手中的奏折也跟着扔了出去,砸在殿堂之上发出“啪”地声响。
任述砚捡起被向怀扔到地上的奏折,慢慢走出来跪下行礼,“燕云年年打仗,耗资巨大,赋税便也跟得紧了些,百姓难以负担这也是人之常情。”
“任相的意思是这仗不打了?就任由突厥来践踏我大晋的疆土?侵扰我大晋子民?!”向怀皱眉反问。
“臣惶恐,”任述砚缓缓抬起头与高堂之上的向怀对视,“怕只怕地方官员尾大不掉,才让朝廷年年收不上钱,得以国库空虚。”
向怀的眉头皱得更紧,手上的力气大得好像能将衣袖抓烂。
“据本宫所闻,关内一带常有公侯私自侵占田产,导致百姓无田可种,被迫成为流民。此事任相如何看?”
任述砚笑道:“关内的公侯都是随着先帝一同四处征战的老人了,偶尔犯错也能理解,让他们退还田产,斥责一二也就罢了。”
王洵立即站出来冷哼一声,对着任述砚横眉竖眼,“侍中此言差矣,若是公侯犯事还不加以严惩,岂不是叫天下百姓人人相仿?我大晋不就乱套了!”
“王侍郎怕是太天真了些吧?关内的公侯都是跟在先帝身边的老人了,若是苛待难免惹人口舌,天家寡恩功臣这像什么话?”
任述砚直起身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王洵,言辞恳切,就差在脸上写着为“圣人考虑”这几个大字。
“不过河朔、淮南、洛邑等地的公侯也不少,既然王侍郎这样说,”任述砚又抬起头与向怀对视,“不如就先从这些地方查起?”
“侍中这是在转移矛盾吗?如今侵占土地一事最严重的本就是关内,为何先从其他地方查起?天子脚下,有何不敢言!”
向怀倒是还沉住气并没有说什么,但王洵却直接站起来指着任述砚大声辩驳起来。
“王侍郎这是什么话?总不能因为你是河东人就故意包庇,王侍郎可是君子,总不能徇私吧?”
任述砚与王洵比起来倒是显得很平静,跪在那里淡淡地用话去刺王洵。
“任述砚,你——”
“够了,含元殿可是尔等喧哗之地?”向怀终于不堪其扰,叫停了还想继续吵下去的两人。
“就先从关内开始吧,本宫亲点几人为监察使去查税收一事,此事等监察使回来后再议。”
向怀扶着额头,权衡良久之后还是做出半步退让,他目光扫过还在跪着的任述砚,在他眼中看见了分明的笑意。
向怀暗自握紧袖中的手,缓缓起身,看着殿中神色各异的臣子们,语气疲惫地说:“散朝。”
向怀刚下朝就从常时口中得知向忆回来的消息,果不其然踏进武德殿就看见向忆坐在茶案前等他。
向怀一边脱下头上的乌纱帽,一边朝她走过去,嘴上尽是埋怨,“阿忆可真是稀客,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来啊。”
向忆起身接过向怀手上的帽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这不是替阿兄揽贤去了吗?还带着好消息回来,阿兄消消气。”
说着还将手上的茶盏给递过去,“这是江南新进贡的阳羡,闻着就很香,兄尝尝消气。”
向怀毫不客气地一把拿过去,睨了向忆一眼,“你倒是会讨好,那我宫里的东西来对我买乖。”
向忆嘿嘿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向怀,“这是忠毅侯给殿下的举荐信,请殿下过目。”
“举荐?”向怀将信拿过来拆开,“忠毅侯这是要举荐谁?本宫这里可再养不下饭桶了。”
“宇文攸,忠毅侯幺子,举荐做秦王府的幕僚。”向忆又回到茶案给自己沏起茶来。
“宇文攸?”向怀捏着信纸一边看上面的内容一边回忆宇文攸是个什么人物,“按你所说他应是答应了本宫的请求,怎么不自己来?”
向忆耸耸肩,“或许是不想被牵扯太深?毕竟忠毅侯可是个苦主,我都只敢拿先帝来压他。”
向怀笑笑,已经能想到向忆去忠毅侯府前攒了多少勇气,估摸着还有周景宸在旁陪同。
“这就被吓到啦?以后这种事阿兄要麻烦你的可多着呢,你日后该如何?”
向忆趴在茶案上转着已经空了的茶盏,不服地嚷嚷着,“说不定阿兄自己都不敢去吧?”
向怀看着信中的内容,手敲敲向忆的脑袋,笑骂道:“没大没小的,敢编排起我来了?”
向忆捂住脑袋,灵活地躲到一边,“朝堂上是又发生什么事吗?我刚回京就又人同我说今日殿下早朝发怒了。”
向怀想起这个就觉得头痛,放下信纸开始揉自己的额角,“如今国库空虚,各地上交的税收是越来越少,我问该如何解决,任述砚却说年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
“怎么可能?!燕云这些年都是自给自足,没有被逼着造反就算好的了,前些时候还被查出军粮一直供应不足的事,怎么能算在燕云头上?”
听到任述砚乱扣帽子,向忆急得直接站起来了。
向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我还没说完呢,你这么急做什么?”
“任述砚自己也知道这根本站不住脚,也没敢多说,我一提要查田产的事情他就又跳起来了。”
向怀疲惫地呼出胸中浊气,想到朝堂上任述砚的样子就有些狠得牙痒痒,他感觉自己甚至能短暂地与孝平帝打成一致。
向忆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开口,“这要如何阻挠?这本就是应当的事情,他总不敢硬要阻碍阿兄吧?”
向怀苦笑着说:“他要是有这么蠢就好了,恰恰相反他主张从河东河朔先查起。”
“这有什么不对吗?”向忆不明所以地问。
“他这是邀请我割河朔河东万千百姓的肉来弥补这个亏空,关内几个州的公侯都是从开国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世袭至今的人,他们的利益都是一体的自然会对那些新来的开刀。”
向怀想着河朔地区快要压制不住的流民以及关内奢靡华贵成疾的风气,他恨不得提着刀把那些关中权贵挨家挨户地剁了。
“可是……可是,各地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也还要如此吗?若是再这样下去,掀起暴乱来他们如何担待?”向忆咽着口水心惊地说出胸中疑问。
向怀对着向忆惨笑,“暴君推翻还有新的君王,可那些权贵们谁不是从前朝一直保留至今的?”
向忆似有所悟一般地停下手中转动茶盏的动作,直直地看着位于最高处的紫宸殿。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断两人的商谈,是孝平帝身边的管事太监走来进来。
他先是对着两人行礼,然后满是褶皱的脸上扬起笑容,恭敬地对向怀说:“圣人听闻太子有意清查田产,特意送给太子殿下一个人。”
向怀脸上也堆起和善的笑容,“既然是圣人送来的人,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管事太监的笑意更大了一些,“靖王殿下即日便来给太子殿下请安。”
等那管事太监走后,向忆盯着他那人走的方向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圣人还真是……疼爱靖王得紧。”
向怀不在意地摆摆手,“明面上选几个人意思意思得了,这种事情当然还是要亲信来做。”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