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人脸色铁青，眼睛半眯，对着张家誉的脸反复打量，似乎是想从对方的神情中窥出一丝撒谎后飘忽不定的局促来。
哪知道张佳誉眼神不闪不躲，只是含笑看着她。
“你们俩。”贵妇人仍在试图探寻张佳誉话中的真实性，“有点差辈分吧？”
“还行，差十四岁。”张佳誉心中默算三秒，转而笑答，“放在古代都生好几个了。”
“噗。”饭桌上，一位年纪稍小的投资人没忍住笑出声。
说得倒也没毛病，至少明面上挑不出刺。
贵妇人烦躁地摆摆手，力度极轻地推了张佳誉一把，嗔道：“你说你也真是，不早告诉我。”
“这不本来打算等开场了再说，我哪知道你这么心急。”张佳誉大笑着勾住贵妇人的肩膀，又朝秦宛州招了招手，“小秦啊，叫祝姐。”
“祝，祝姐。”秦宛州支支吾吾地喊了声。
“哎。”贵妇人微笑应道，“妹妹别生姐姐气，谁让佳誉说得那么晚。”
秦宛州越听越变扭，尬笑道：“不会。”
接着宴会正常进行，张佳誉在秦宛州身侧落座，全程和她说说笑笑，一刻不停地给她夹菜。
贵妇人坐在秦宛州另一侧，没怎么用餐，大部分时间都在回复手机消息。
酒过三巡，张佳誉在桌下偷偷捶了两下秦宛州的腿。
秦宛州不明所以地看向她，眼神透着疑惑。
张佳誉隐蔽地指指贵妇人的方向，又端起酒杯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祝姐，我敬您。”秦宛州立马意会，抬手便给贵妇人敬酒。
“客气。”贵妇人眼中带笑，笑却不达眼底。
她并没有端起酒杯。
“你多吃点。”贵妇人简单说完便继续低头看手机。
张佳誉对此类宴席游刃有余，先是作为宴会发起人在台上进行了对各位投资人的感谢讲话，紧接着自干三杯以答谢宾客到来。
“感谢各位大驾光临，也希望大家到时候能支持我的新作品。”张佳誉拿着话筒的手有些不稳，险些使其掉落地面。
台下众人顿时嘈杂。
张佳誉可是号称数年磨一剑，作品精而少，谁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要有新作问世。
“这部电影制作比我以往的几部都要宏大，将于半年后开拍，有意向投资的朋友可以在酒局后联系我的助理。”张佳誉不忘开玩笑，“不过我可不保证你们喝到最后还能保持清醒哈。”
台下一片笑声。
“至于我下部电影的女主角，大家应该也都认识。”张佳誉正色道。
她的目光环视台下一周，最终落在正襟危坐的秦宛州身上。
“还是那句话，我很高兴能和这么优秀的新生代女演员再度合作。”
“她这半年的档期我可留给你们了，回头可别说我不留情面。”
接下来的饭局上，秦宛州周围络绎不绝地围着好几圈人，她光名片就收了三十多张，好友添加信息响个不停。
目光所及之处，大半都是对于秦宛州而言完全陌生的脸，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或大或小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将她死死困在漩涡中心，直至淹没。
“秦小姐，我们公司今年有部古装剧，下个月开拍，编剧非常有名，你看完剧本绝对不会失望。”
“古装剧市场现在都饱和了，小秦你还是先看看我这边，相信我，这年头年代剧绝对是大势所趋！”
“秦小姐，我是个实在人，保证给你开的条件比其他公司都优厚……”
秦宛州被众人团团包围，只能喊道：“不好意思各位，请将剧本先发给我经纪人，我回去一定好好翻阅，再给各位答复。”
“你们怎么说都是管理层，懂不懂什么叫走流程，在这唧唧歪歪的有什么用？”贵妇人坐在秦宛州旁边，连带着被烦得耳根都痛，语气不怎么好。
早知道这里这么吵，她就不亲自来了。
“这也太热闹了，怎么都没人围住我呢。”在远处敬酒的张佳誉也冲过来笑嘻嘻地替秦宛州解围。
至此，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晚九点半，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张佳誉才吩咐助理开车来接自己和秦宛州。
“佳誉，走了啊。”贵妇人走近后拍拍张佳誉的肩膀。
“慢走祝总。”张佳誉眼睛笑弯成一条细长的线，“多谢今天光临，下次我单独请你喝酒。”
“喝酒就算了。”贵妇人微微摇头，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颇有些算计的意味，“说好了啊，下部电影你最大的投资人是我。”
“那是当然。”张佳誉回以微笑。
不久后，张家誉的司机把车开到门口，秦宛州在上车后瞄到了坐在副驾驶位的温不言。
这种场合，像她这样的演员是无法让助理随身陪同的，为了避免争议，她让温不言和张佳誉司机一同在外面等候自己出来。
“呼，这群老狐狸。”刚关上车门，张佳誉便瘫倒在后座上。
秦宛州有太多话想问，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口。
张佳誉转头看向她，一手抓了抓自己的满头银发：“不好意思啊宛州，实在没办法，当时太险，只能给你紧急安个身份。”
“没事张导，该道歉的是我。”秦宛州连忙摆手。
“你道什么歉？骆斌那东西被关进去可多亏了你。”张佳誉思考几秒，补了句，“还有苏晗她家那位小朋友。”
再说了，她也没亏什么，无痛当妈，白捡这么大个乖女儿。
“那位祝总……您和她很熟吗？”秦宛州困惑道。
在她看来，张佳誉和那个祝总完全不像一路人，前者执着于拍摄更好的影视艺术，后者看着更像是邪恶的反派角色。
“祝迎啊。”张佳誉伸手摸了摸下巴，“我和她五年前就认识。”
“那时候我的第一部电影上映，小成本小制作，还是她帮我宣传的，不然可能不至于那么火。”
秦宛州神思专注地点点头，等待张佳誉继续说下去。
“她很有投资眼光，看中的项目几乎都给予了她成倍的正向回报，也许你不信，但她当时还挺阳光的，整天喜欢拉着我看各种文艺电影，讨论些现实问题，是个很爱思考的姑娘。”
祝迎比张佳誉小四岁，今年刚好三十五。
“我们成为朋友以后的第二年，因为国内媒体对我的骚扰日益增多，我不得已离国去日本发展，和她之间的联系也少了。等我再回国时约她见面，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张佳誉一想到祝迎连杯酒都不愿好好跟她喝，自嘲地笑了声。
“你别看今天她和我很熟的样子，表面上不能闹翻罢了，同样都是演戏，你在剧组里演，我们在现实里演。”
“包括这次宴席，我回国后聚餐次次都请她，她都只派公司的下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宛州缓缓摇头，她也想知道，可思绪就像一团乱麻。
张佳誉轻笑，双眸却越发黯淡：“不懂也好。”
“她在等。”
“她在等我这部影片的结果。”
“国内电影市场局势变换很快，她不确定我这部片子还合不合现在观众的眼缘。”
张佳誉闭上眼，却已经全然回忆不起祝迎往日的开朗笑颜，满脑子都是对方在饭局上虚与委蛇的模样。
并非她不想和祝迎再续前缘，实在是往日不可追。
“如果《春江》没能成功，别说我认你当干女儿了，我认你当妈都救不回你。”
秦宛州原本还沉浸在对这一话题的思考中，被张佳誉这句吓得猛咳两声。
尽管张佳誉这话说的在理，但未免也太糙了点。
“张导，您敢认我也受不起啊。”秦宛州挠着脸半开玩笑，试图让张佳誉好受些。
“去去去。”张佳誉笑出声。
“我算是知道苏晗家小朋友喜欢你什么了。”
秦宛州：“？？？”
张佳誉为什么会知道顾晏清对她有意思。
秦宛州不可避免地将疑神疑鬼的目光投到副驾驶座的温不言身上。
温不言的背影挺得尤其笔直，反而显得可疑。
“那孩子有点早熟，你别看她好像做什么都应付裕如，她的里子是空的，就像棵空有躯干却不长叶子的大树，生命力早已油尽灯枯。”张佳誉的双眼透过窗外凝视远方，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而你干净，纯粹，恰好弥补了她最缺失的部分。”
秦宛州下意识地辩驳：“她也很好。”
“我知道。”张佳誉见秦宛州如此护短，忍不住浅笑。
除了工作，苏晗最在乎的就是家人，私下和她不知说过多少回顾晏清的事。
若说人有理性感性之分，苏晗和顾晏清显然都是绝对的理性派，两人都能客观、冷静地分析问题，以结果为导向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相对的，两人在“自我”的寻找之路上却一直处在迷失的分岔口。
她们足够求知，把世间规则奉为真理，习惯将事物以对错区分，却独独忽略了自身意识的重要性。
一句话概况就是——两人身上缺点人味儿。
比方说，张佳誉在下雨天不撑伞，苏晗会骂她是疯子；张佳誉只爱吃肉不爱吃菜，苏晗会数落她不健康。
但在她本人看来，偶尔淋淋雨也没什么不好，兴许还能激发灵感，至于吃肉，她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她反而觉得苏晗和顾晏清的做法是一种另类的自我封闭，她们自愿扼杀了自己身上剩余的无数种可能性。
“她确实很好，但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己很好。”张佳誉的眉梢向下耷拉，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或许你的出现，会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